梁俊欽臉上一變,咬住腮,直勾盯了麵前人。兩名臉上印著巴掌印的男人對立良久,崔妙隻怕又要生了火藥,靈光一閃,擋到中間,朝了甄世萬,有些嗔責怨道:“說了這半天的話兒,大人光顧了問姐姐,怎的也不問問姐姐生的男孩兒還是女孩?”
甄世萬眉毛一聳:“男的女的?”
崔妙擠了笑靨:“喜得麟兒,那娃娃的五官像甄家人一般標挺精致,皮膚和頭發又是像我姐姐,足有七斤八兩,圓乎乎,粉嘟嘟的,長得愛人極了。”
甄世萬心忖還不曾成婚的閨中女兒生下個私生子,有什麼喜,想她這大半年也不曉得如何被匿在家中見不得光,非但無半點高興,反倒眼底沉了又黯,心頭萬分不爽,朝崔妙低道:“叫你爹,好生招呼著她們娘兒兩個。”正是說話,那巷口隨從見天色欲明,已過來催促起身。崔妙見得他有離開的意思,心一動,試探:“再急的事,既來都來了一趟,離了之前,就不能先去看一看我姐姐麼?”
邊上副將隻當甄世萬還要逗留,已是生了些慌張:“快到衙差巡城時辰了。”
甄世萬僅暗下揮手,並不應答。
自那日與甄夫人痛訴心聲,料不到卻是一語成讖,再聚無期。
這一場火,怎會無端端借了北風漏夜燒起,分明便是朝中要人誘自己回來的手段。
任他欲意將獨生子送到蠻荒靠北,法治鬆散的邊城,予崔嫣撇了主仆幹係送返家中從此不見,又散去了大半奴仆,猶是免不了多條性命為這場變天禍事陪葬。
雖早有這預料,見得遠在鄉間的至害遇害,猶是如坐火鏈,磕燒得慌,於帳營外校場,慟哭遙祭。如今匆匆一兩日潛回暗祭母嫂,雖是隔了多時,避開吃緊風頭,攜了營將,也還是冒了天大風險,卻不料竟在宅內撞見三人夜至。
那一身縞素的小嬌人兒大半年不見,已是挺了一張高挺的肚子,跪在靈堂奠拜嫂嫂,他心頭一震,是刀割斧砍一般的痛,見那臭小子離了去,又見她哭得昏死,哪裏還藏得住,抱了這一對母子便恨不得再不放手。無奈痛畢,仍是不得不忍。
嫂嫂已是受了這牽累,兒子不遵自己意思,沿途改道,不北上,反南下,至今宛如憑空人間蒸發一般,杳無音信,仿佛這世間再無甄廷暉這麼一號人物,倒也是好,總比如母嫂一樣由人利用枉死。
如今僅餘下她與這個不及出世的小骨肉,哪能再禁得起一分半毫的差池?由她在懷內鬧得再凶哭得再狠,又是厥過去一遭,既已忍了至此,哪能半路言棄,至多隻好在她耳珠子邊壓抑著呢喃:“再忍些時,心肝……再忍忍,馬上,便快了。”
甫由板店采買折返的梁俊欽與崔妙雙雙進來,見得這大半載不見的人於靈堂正央抱著崔嫣,已是怔然。
甄世萬惟與梁俊欽對了一眼,將她親自送到他臂內,剛是轉身便聽著那從來不喜的清寡聲音響起:“怕就是這幾日,便要生產了。”
再是硬心,終是免不了舍不得,人倒是毅然出了嫂嫂宅子,卻是趁天黑出城前夕,帶了部將於崔家門後徘徊兩回,見崔妙出來尋梁俊欽,方曉她竟是臨盆在即,悄悄拉了崔妙叮囑。
守到這會兒,已是將自己這三條性命置於不顧,既是得了平安信,再無好記掛。
那崔妙見他執意要離,又是懇道:“走兩步路即能到,隔得又不遠,耽誤不了多少時辰。”
那隨從隻恨歎女子誤人,如此牽牽絆絆也不曉得耽擱到幾時,不敢對著甄世萬發惱,隻能將脾氣泄於那阻人步伐的崔妙身上,到底是個莽直武人,並不懂得憐香惜玉,將她猛一推,壓低聲音吼叱轟轟:“娘兒們就是喜歡唧唧歪歪的壞人事,著實可氣!可曉得咱們個個都是提著腦袋來這彭城!”
梁俊欽一把將甩得踉蹌的崔妙攙好,朝甄世萬笑了一笑:“大人想走便走,安心去做自個的大事罷,不勞牽念,我自會照顧妹妹。”
若說先前甄世萬尚對他有幾分忌憚,如今也再不經心,反斜睨回笑一通:“隻要她情願,也算你小子本事。”嚐慣肉味豈有再回去啃蘿卜青菜的理,這毛頭小子再是樂意激,也實在聽得無半點壓力。
崔妙見這人說走便走了,轉眼便是沒半個影子,果真是沒回去瞧一瞧姐姐的意思,一時也是訝然發怔,隻覺崔嫣同那小甥可憐,還不曾歎出兩聲氣兒,卻被那梁俊欽一拉,帶了出巷子。
卻說崔嫣這邊次日天光亮起,恢複了些精神,見昨日生了大半夜的孩兒不在手邊,隻曉得男女,卻連個模樣兒都來不及看清,一時發了急,顧不得產後虛弱,天氣又冷,汲了暖鞋,惟套了件小披襖便滿院到處找兒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