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珠原先還抱著能同甄廷暉成就個鴛好,如今聽了這話,萬念俱灰。甄廷暉是個直腸敞肚,受不得女子甜言婉轉,若是沉珠能與外頭那麗娘一般,投懷送抱說幾句圓滑話,倒也無礙,偏天生脾性使然,羞於出口,全不會拐彎,哀憤極處,愈是講不出半個字,震驚之餘,反複叨念:“少爺果真是要將小奴賣給別人?”
甄廷暉與沉珠露水姻緣,並無甚多厚感情,如今又煩沉珠莫名戕害自己,但見著她這番模樣,還是動了幾分惻隱,又瞧她容色扭曲,悲不自勝,想這丫頭也畢竟是自己的行貨,到底發了幾分愧疚,有些不敢去看她的臉,匆匆不耐道:“嫁個清白老實的漢子當主婦,總比你在我嬸嬸府上當婢子好,你難不成有什麼不甘……莫非你還要我給你尋個皇親國戚、王侯將相不成?”
沉珠一口氣咽了半晌方才下了喉,卡得哢哢一響,攏袖隱去哭音,埋了絕意:“多謝少爺不忘舊情,替小奴慮好下半生的依靠。”
正是各人居心不一,轉眼又至甄夫人廟宇奉佛祝禱之日。
甄夫人身子再是不好,每一兩月還是會擇個吉日去寺院焚香添油,拜會主持,解說心語。崔嫣來了甄府期間,甄夫人也是去過兩次,每次並沒帶她,這一回卻是特地囑咐她一道出府。全因甄世萬見崔嫣怏怏不快,委請嫂子帶她一道去,權當透口氣,散個心。
自打那日給崔嫣遞過去那紙婚契,甄夫人再不曾看到這丫頭臉上有過笑容,前幾日這丫頭更是隻在北院子裏麵打轉,出都不出去,這些時日稍強一些,起碼見了這小叔子不再閃躲,卻是涼得透性。她知道這二人定是生了間隙,隻是本來心中就不看好這一對,反倒鬆了口氣。
彼時聽甄世萬說是要崔嫣陪自己一道出府多個照應,卻分明是衛護關切那丫頭,生怕她悶壞了。世間溫柔多情的惜花男兒多得很,甄夫人從來不覺小叔子是其中一名,如今才知他對女子的心思也能細密如油絲,再瞥一眼他頸上的牙齒血痕,才篤定他如今果真是將那女娃當成心尖肉一般疼,方能縱她放肆至此,隻瞥了一眼他:“世萬,你那脖子是怎麼弄的?”
這熱天暑節的,衣裳穿得透薄,縱是想遮掩牢實都難。崔嫣那一口下去,全不留情,牙齒再鋒利一些,恨不得皮肉都能扯了下來,饒是自己窩在廂所內呲牙裂齒地默默敷了幾回藥,一時半會兒還是難得愈全。
甄世萬雖已在嫂嫂麵前挑明了與崔嫣的私情,到底還是齡長之人,麵子可貴,這些閨帷深處的小細則更是不好說,故此隻是抬了手輕輕一摸,語氣穩健,臉不紅氣不喘:“無甚大不了,天氣越來越熱,夜間蚊蟲日漸多,咬了一口。”
甄夫人淡悠道:“哪家的蚊子這麼大一張嘴?竟同女兒家的櫻桃小口差不多了。我稍後吩咐下去再重新替你購置一張厚密些的蚊帳,免得又被那不知死活的蚊子鑽進來咬了。”
甄世萬曉得嫂嫂是故意,麵龐上微訕一閃而過,卻是聲色不移,隻頷首應承,又見嫂嫂調笑自如,中氣滿滿,還有精神戲耍自己,身子比前些月強去數倍有餘,雖是尷尬,倒也暗自慶幸。
甄夫人嘴上雖是刁難甄世萬一通,到底還是順了他意思,又瞧見崔嫣這段時日著實禁了一番打擊,隻顧蠻力幹活,言語極少,也就拉了那丫頭一道去了靖安寺。
寺廟年歲遙遠,乃西域匠師來中原主持動工的喇嘛精舍,原為前朝皇家寺院,舊朝覆滅後便寂寥了起來,加上烽燹天災更迭交替,廟內很有一些坍塌損毀的地方,直至近些年歲,由崇佛尚道的彭城百姓自發籌募資銀修繕,香火才逐漸鼎盛起來。
重到靖安寺,崔嫣較之昔日又多了些奇妙心思。若非在這裏邂逅甄夫人,又哪來後麵人事曆數變遷,得來了一些快活時光,偏快不過失意。待攙了甄夫人在寶殿內的佛前拜了幾回,景嬤嬤一如往常隨了夫人入內與主持攀談,崔嫣一人留了在外邊守候,在門口立了會兒,見不遠處白堊塗身的寶瓶佛塔華蓋四方懸掛著一圈流蘇與銅鈴,被風一拂,叮叮當當,本是清脆的聲響,現下因殿堂空蕩,寶相莊嚴,聽在耳朵裏卻很有些寂寥,霎時這些日的千頭百緒湧了上來,腿腳一彎,捧了一炷香,返身跪在蒲團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