甄世萬聽她突退讓了,不知怎的,心尖上頭愈是扯得極疼,現下隻很不能將她立時捧在手心,揣在胸口,再不叫她下地沾了塵埃的好,想也不多想便馬上應道:“你說。”
崔嫣凝住他雙目,道:“你從前給夫人看的那卷軸,到底是什麼?”
甄世萬料不到她拋出這陳年舊事,也猜到她這玲瓏七竅心,必是將那事與如今遭遇牽扯一起。多年前他不過借了那一副卷軸,打消嫂嫂迫急自己再娶之心,如今對了這心頭上的人,竟還是要瞞下去,可到底不想她再胡思亂想,隻欲將這事盡快了結,故並沒遲疑許久,道:“亡妻臨終前交付予我的一闋詩。”
崔嫣之前聽沉珠提時,已猜那詩必是至關緊要之人所寫,卻遠遠料不到竟是甄廷暉的娘親。他鰥居近十載,全無再續意圖,如今說是疼護自己,卻還是不願意娶自己為妻,定是與那卷中詩有關。想來,身子不由動顫,隻覺心有些降沉,聲音也有些自無察覺的酸澀:“你家夫人……寫的什麼。”
他從來說話都是堅實有力,此刻語氣卻是從未有過的虛浮不定,望住她,無半寸偏移:“當時二八到君家,尺素無成愧枲麻,今日對君無別語,莫教兒女衣蘆花。”
這字句落了崔嫣耳中,暗下細細咀來,心頭又是與先前不一樣的別樣滋味襲湧而上。
塵世間哪一個母親不憐惜自己喂養的孩兒。那早逝的侍郎夫人自知天不假年,甄世萬彼時正當英年,若是娶了填房,再添子嗣,恐怕那獨自留在人世的幼子定是要受後娘擺布,受同父兄弟排擠,想來定是心痛萬分,牽掛不止,才有了這樣一番聲淚俱下的臨終囑托。卻料不到夫君將她遺囑一字不漏聽進了心坎,為告慰愛妻在天之靈,非但寵著獨子長大,也斷了續弦之意。
原先以為他並不拿自己當回事,尚有勁頭去同他抗爭,如今聽了這一通,竟再無半分氣力可使。
原他不是不疼自己,隻怕是更多的鍾情已給了那早亡的妻子。念及此,崔嫣心中氣怒已然消殆,卻是添了些悲涼,偏偏也再不能發半點脾氣,更不好去與逝者拈酸。想著自家那花心爹爹在娘親健在時,便與那碧姨娘攪和到一起,娘親過世不到半載又娶了新人,她從小到大總歸是有些怨恨,隻想日後定要找個專心待自己的人,這也是為甚麼容不得蘇鑒淳與崔妙之間的私情,寧可出戶當婢。
如今倒是天遂了人願,遇著了個專情人,偏偏這一腔專情早已落了亡人那裏。無奈又怎好再苛責他?隻落得自己竟比先前愈發鬱卒悶悶。
她望了他,猶是與昔日無異的濃眉深眸,高鼻方口,略微染了風霜之色,又是這樣陌生,卻又是萬般的放不開,隻覺已是兩腳踏了情泥愛沼,再難拔了出來,突突念起沉珠那日予自己說的一句話:“……你若遇著自個在意的人,又如何能輕易死心?”頓才深會其中苦楚。
崔嫣私察髒腑又是翻騰起來,尤以心房最為跳得猛烈不適,頓了會兒,隻不輕不重一把推開他,下了榻獨自默默朝門口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