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消幾日,京中太醫院的梁禦醫來了彭城的甄家老宅。
太醫院的醫官如曆朝曆代一般,所分級別甚細,一等禦醫,次等吏目,末等醫士,說得鬆散些,都可統稱太醫,但惟有禦醫才是單為皇族服務,若是委派予朝臣探病,必是位極人臣者,更不消說還是臣子家眷。
那梁禦醫尚未滿而立,瘦削斯文,眉眼很有幾分俊秀,較之醫者,更像是翩翩書生,著一身生絹綠袍,腰纏鞓青色烏角,素履白靴,年齡不大,舉止儀態卻頗有些仙風道骨,行事冷穩,所攜不多,乘了一輛簡便馬車便由京城馳來,被下人引入甄宅時,身邊還伴著個人,竟是寧王的管家李泊。
崔嫣雖沒見過李泊,也知道自己進甄家有他相助,同曹管事諸人一起出來陪侍時,不免多看了幾眼,隻瞧見他同甄世萬攀談了些時刻,大概是說王爺頗掛心洛郡夫人病況,見禦醫來探,便叫自己也過來順便瞄一瞄,探個情形,也好予他通報。
這寧王處處照拂甄世萬,小到尋奉藥使女,大到上稟求情,替甄世萬求得百日休沐,再至日前頻頻與甄世萬私交,此下又對甄夫人關切非常,叫崔嫣不得不猜疑甄世萬同那寧王說不準是朝中同派。
拉幫結黨本是官場當中最稀疏平常不過的事,落在他頭上,她卻有些惴惴,說不上來的不安。那李泊說了半會兒,終是見到了甄世萬後頭立著的少女,眼神一亮,轉了話題:“這位便是我府上娘娘內親家的那位大姑娘麼?”
甄世萬唇際隱不了笑意:“正是。”崔嫣在曹管事提醒下,出來道了個萬福,李泊撫頜笑道:“先前無緣看到,如今仔細一見,也不曉得是閻王爺放過的人有福氣,還是這甄府的風水養人,總之老夫倒是做了件好事兒。”
梁禦醫是個專攻醫術、少理人事的一根筋,見二人寒暄來往,已是有些不耐,朝主家拱手直問:“洛郡夫人可在內堂?”
甄世萬道:“是,勞煩梁大人了。”
梁禦醫並不回禮,也不多客套,反倒一路進來,對甄世萬有些淡漠,還不如同李泊親近,此刻一聽,立刻道:“那就閑話無須多敘了,瞧病要緊。”
甄世萬聽得這略是生硬的糙話,也無半點惱意,朝崔嫣道:“將大人引進去。”
崔嫣將梁禦醫帶了進去,入了內室,梁禦醫甫才在廳內還繃著的一張臉,對著病患,卻是溫和了許多。
如崔嫣剛剛所料,這梁姓禦醫顯然不是初次給這甄夫人問診。先是詢了崔嫣與景嬤嬤倆人甄夫人近來的起居飲食與病情態狀,把脈聽音,離了帷幔,返身坐回案桌前,提了筆。
景嬤嬤則探身進了幔內,將夫人攙了起身,斜倚於床背上。
甄夫人坐穩,在蔥青繡幔內道:“有勞大人了,老身這病可是有何起伏?”
梁禦醫但寫不停,也不隱晦虛繞,埋頭問道:“確是起伏不定,侍郎大人離京前太醫院開的藥物,洛郡夫人可是準時準量服用?”
榻前守著的崔嫣開聲接應道:“一切皆按藥貼定時定量服用。”
梁禦醫斜眼瞥一眼她,繼續落筆,倒也不含糊,直道:“勞你將洛郡夫人的藥予我一看。”
甄夫人朝崔嫣示了意。崔嫣端來儲藥的檀木長盒,打開來,朝向梁禦醫。他瞟了一眼,道:“也是怪我沒說清楚,今日用過的藥渣可能找到?”
崔嫣一愣,隻將熬過的紫砂藥罐又捧來。梁禦醫尋了一支長形木條,在罐壁上刮擦出來一些殘渣,放在鼻下嗅了兩下,又捏在指間搓了搓,隨即要來幹爽帕子,將手仔細抹了幹淨,並不言語。
甄夫人雖是已有所預料,卻也不曾想到這梁禦醫這樣過細,隔了帳幙,飄出試探之音:“可是老身這藥有什麼問題?”
梁禦醫眉眼夾了些沉涼:“藥,確是下官為洛郡夫人開的藥,也沒曾變質失效,卻不知為何效果出不來,反倒較上次又沉了些許,隻好再加大些用量。”
崔嫣想那甄夫人用的藥已是夠重,平日吃一餐已是極傷胃口,若再加重,隻怕病沒治好,愈發損了身體,無奈甄夫人先前有過交代,也不好多嘴。待領了梁禦醫出門時,按捺不住道:“大人,夫人這病可還有別的方子?”
梁禦醫年齡雖輕,畢竟是皇廷內的醫者,行醫經驗並不不淺,深知那對症之藥若是好生服用,就算不能短時痊愈,也是絕對能控製得了。甄世萬被批假回鄉前,上頭為探究病情真偽淺重,他來彭城看過這洛郡夫人一回,當時這老誥命的病情還不算太重,隻要用藥定時無誤,好生保養,照例來講,決不會沉屙至此,現下已生疑這洛郡夫人分明不曾遵照醫囑調理。
自己的身家性命且都不顧惜,還能有什麼好方子,梁禦醫未免心生不快,嗤之以鼻道:“禦醫局的藥材再奇效,也禁不起這樣胡來,就算是那趙院使來問診,怕也抵不過病者自個的求生心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