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八章 山雨欲來風滿樓(2 / 2)

齊王果然不肯他出宮,他便也如行屍走肉般活在宮裏,受著底下人遮遮掩掩的指點閑話,齊王命人在朝陽殿側殿拾掇出了一間小屋,除了每日請安,聽詢醫正為粟王後探查病情之外,他再無活動,齊王則日日將朝中大事書成百十餘字的小箋命人送給他,他看著朝中形勢漸趨明朗,卻束手無策,他知道,他的父王正是要他領略這種求之不得的絕望。

他每每將小箋撕毀投入那並不溫暖的火爐,若無其事得掃一眼那送信的小內監,小內監手執拂塵,低頭侍立一側,顯然不在意他如何處置,而饒是他從未看過那些小箋,胥瑰的事情卻還是一字不落得落入他的耳朵,那些屬於他不屬於他的官職,那些他以為終有一日能坐擁的土地,此刻在胥瑰囊中,隻是,諭旨遲遲未下,他開始日漸消瘦,原本白皙的皮膚愈發慘無血色,他時常守在粟王後榻前,看著她闔目安枕的模樣,想,這些年,她可從未如此歇息過。父王還算留了情,那口毒藥掐得恰到好處,既能讓她倒下,也不至於頃刻要了她的命。

隻是醫正的脈案,卻隻字未提中毒之事,“娘娘憂勞太甚,早年間生產遺下的虧空亦十分險惡,多病齊發,這才在須臾間致使娘娘昏迷不醒。隻是微臣才疏學淺,一時無法用藥。”醫正跪於他跟前向他稟告,卉夏送醫正出門,他握著母後的手,頃刻淚決,她是願意的,願意就此死去,將所有後果扔給他來承受,他自小便因著她的緣故處處要強,不肯讓了旁人半點風光,成以母,則敗以母。他們這對母子,活得那樣艱辛,抵不過鳶陶殿裏那女子數十年不發一聲。

胥魏回府後時常回想那些日子,不得不感歎身處雲端的蛟龍一旦落入泥潭,將會是怎樣一條卑微的俎上之魚。他自然不許,也必然不許那樣的日子來臨,他擁著修好,感受著懷中女子溫軟氣息,想著那一日齊王怒氣滔天而來,他於朝陽殿裏喝著一杯冷茶,似乎已恭候多時。宮人傳稟,他起身退至殿側,向來人恭敬行了人臣人子之禮。

“若孤今日不是這齊國之主,依你之自矜,想來這些俗禮,你也隻會認為是折辱了自己罷。”齊王徑自落座,眼前的茶具很快被人收走,換上了一副做工考究的茶具,壺口悠悠回轉著一縷輕煙,胥魏淡然處之,不覺一笑。

“兒臣自然會恪守子臣之禮,即便不為那一句空蕩蕩的孝,也必會為了兒臣自己的好名聲。”他斜睨著座上的父王,含笑三分,齊王冷笑一聲,“孤積蓄半生之力,不想還是敵不過自己的兒子,”他輕輕抿了口茶,轉過頭去望向錦繡堆砌的朝陽殿,望向那幽深寂寥的深宮,他對這裏並不陌生,卻從未有過親近之感,而那個女人的笑無懈可擊,卻似蓮花座上冷冰冰的佛像。

又怨得了誰。

“罷了,你回去吧。”齊王的精神陡然頹了下來,有些失神,青出於藍而勝於藍,他的兒子終究比他狠心,比他有魄力。

“母後尚未蘇醒,兒臣想待母後蘇醒後再回府。”胥魏拱手行禮,齊王睨他一眼,沉聲道,“知道了,她會醒的。”

胥魏送走了齊王,那副清瘦的身軀似乎並不孱弱,他還要去拜訪凝華夫人,不過是前幾日,剛剛被恕出鳶陶宮的那位姨娘。他記得小時候,他是願意親近她的。

鳶陶殿。

白梅已然結出小小的花苞,花萼處泛著嫩生生的綠意,一點殘雪敷在枝頭,雪梅兩相融,凝華夫人亦已不是二八佳人,此刻獨立梅林,風韻不減,似乎還是舊年他隨胥瑰來鳶陶殿時那個雪意濃厚的冬日,凝華一襲白衣,烏發素衣,如瑤池仙子,靈動飄然,如今的她多了幾分沉穩,和手上那一副把玩多年的念珠。

“夫人安好,阿魏久不賀夫人重返後宮之喜,是阿魏怠慢不知禮數了。”胥魏上前一步,躲開眼前一枝斜生的梅枝,落入不遠處那遺世獨立的女子眼中,那女子眉眼輕快起來,輕提裙裾走上前來,拉起他的手,“阿魏已經長得這樣高了,”她拍了拍他的肩,輕聲道,“什麼夫人,還是像從前那樣,喚我姨娘。”

胥魏淡然一笑,“兒臣不敢。”

容璽握著他的手一僵,緩緩抽離,目光所及是那片瓊林玉樹,冰雕玉琢的白梅,五瓣梅,朵朵含情,存存枝椏是她無盡的榮寵,或許。

“不是我的,我從來都不願要。”她未曾回頭,長閉殿門,胥魏有些恍惚,卻總算了了一樁心事,這些天的刻意消瘦,如今,戲台搭就,戲子上場,這戲也該開始了。

他往回走著,遠遠見著朝陽殿前恣意狷狂的一片赤紅,有青衣小廝自雲霞中急急奔來,附在他耳側低低道了聲,“娘娘醒了。”

他便知,他該是時候再去見一見他的父王。

然而又有宮人來報,凝華夫人跣足散發於長平殿前,辭去身上所有職權,一心求得青衣黃卷了此殘生。他覺得,父王這一生,當真是欠了太多情債。

那他自己呢,他笑了笑,盡管他恨極了他,他與他,終究是一丘之貉。變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