靖康之變後,康王泥馬渡江,暫且定都杭州,南渡之人日日湧入杭州,很快已得了“臨安”之名——臨安城中,寸土寸金,擠得後來之人,不能不另覓棲身之地,於是地近城門的甘泉裏便日甚一日地繁華起來。短短幾年時間,已是儼然一道長街,拖著十數條橫伸出去的短巷,自漏澤園延至清波門。

幾年不曾回鄉的甘泉裏地主顧氏,因顧老爺告老致仕,舉家遷回臨安,甫入境時,望見這繁華景象,不免張口結舌。留守老宅的遠房族人報上每年收取的地租數目時,顧老爺的嘴不免張得更大。這可是他做夢也沒想到的一筆——錯,不是一筆,而是每年皆有的飛來橫財。

顧老爺的高興勁兒還沒緩過來,就被顧三公子一句話噎住。顧三公子說,咱們顧家似乎有發國難財之嫌。

顧老爺回過神來,抓起算盤便砸了過去。顧老爺在戶部呆了十年,又在各地做了十年的轉運使,算盤打得是呱呱叫,人送綽號“鐵算盤”,所以即使他老人家多年不回鄉也不問老家事,管事的族人也不敢糊弄他,一年年的賬目做得是一清二楚。

不過這綽號還有另一層意思。顧老爺手中那架算盤,指哪打哪,大有百步穿楊之勢;兼且精鐵鑄就,淩空打下來恍然有萬鈞之力,更是威風凜凜。據說顧老爺年輕時候某次跟隨主官解送糧餉時,遇上一夥大盜,大盜們將押運的官兵殺得屍橫遍野,顧老爺既急且怒,鐵算盤脫手擲出,盤旋呼嘯,竟將猝不及防的大盜首領當場砸下馬來,一顆頭好死不死地撞在路邊的石頭上。可憐這橫行十數年的大盜,居然如此糊塗地死在一個文官的算盤之下。隻這一番拖延,顧老爺他們的救兵已到,便是路經此地的一個禁軍軍官。那軍官遠遠見識了顧老爺的算盤威風,讚歎之餘,未免手癢。同行三日,悉心點撥了顧老爺一番,令得顧老爺再次擲起算盤來,當真有脫胎換骨之威力。這十幾年練習下來,顧家上下,人人都是談虎色變,所以他老人家扔算盤砸人的時候,大家有多遠便躲多遠。

顧三公子從小到大不知被顧老爺的算盤砸過多少次,如何當一回事,自是顧老爺的眉毛一動,他已知道下一步該往哪兒躲。哧溜一下,跑得飛快。

話說顧三公子上次回老家是五年前的事,五年不見,這甘泉裏還真是讓他認不出來了。一色青石板鋪就的街巷,擠得密密麻麻的樓房,正街兩邊支起的各色店鋪的招牌旗幡幾乎遮去了半個天空,側巷的樓房似乎一抬腿就能從這一棟樓跳進對麵那棟樓的樓窗。

街上各家住戶與行人,雖然幾乎都不認識顧三公子,但陪同他上街的阿土伯卻是無人不識,幾番寒暄下來,口耳相傳,尚未走完半條街,顧三公子已經成了名人,所到之處,人人笑臉相迎,倒讓剛剛挨過算盤的顧三公子心情大好,滿臉笑容,分外可親可敬。

其時已近年關,各家都在忙著置辦年貨,這近午時分,街上自是十分熱鬧,不過有一處很明顯熱鬧得有些過頭了。顧三公子耳尖,早已聽見一些隱隱約約的話語,似乎被圍觀的是難得一見的美人,這麼一想,腳下便定住了,哪裏還肯繞道?

向來跟在顧三公子身邊的書童小七嘻嘻一笑,搶先一步鑽進了人群。三少爺的脾氣,他哪有不知道的?自是三少爺的眼珠一轉,他已知道該何去何從。小七個子瘦小,人又滑溜,轉眼間便鑽了進去,過得一會兒,響起一聲呼哨,顧三公子立時眉飛色舞地奔了過去。

人群裏麵是個醫館,藥櫃之外設了一張醫榻,榻上躺著一位麵色焦黃、雙目緊閉的老婦人,正由一名中年郎中施針救治。不過這些情形都是過了一會兒才進到顧三公子眼裏的。他一鑽進人群,眼前便是一亮,雙眼牢牢定在榻旁靜立的那素衣女子身上,哪裏還看得見別的東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