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九河開、八九雁來。”開河風一過,河麵覆蓋的冰甲便大塊大塊地脫落漂走,困了一冬的黃河水拱起了金黃的脊背,轟隆隆地泛濫開,河麵驟然寬了數裏。波浪起伏的水麵上,不時有鯉魚躍起老高,在迷離的暮靄中閃動銀色的鱗甲。北歸的雁群鳴叫著在霧蒙蒙的河麵上盤來繞去,尋找曾經棲身的沙洲孤島……夕陽下,遠在天邊的浩瀚煙波間,隱約有一艘大船揚起風帆逐流而下,模糊的黛色身影上下起伏。山許高的船首上,一個年輕人負著雙手眺望遠方,白色的鬥篷在風中翻飛猶如鳥翼。

從煙幕層層的水麵向北望去,是突厥人出沒的草原還有大漠,狼山和陰山猶如一條斷斷續續的巍峨高牆,橫亙在兩者之間。而向南,越過無際的沙漠和黃土高原,再越過繁華的帝都長安和廣闊的中原腹地,便是春意盎然的江南水鄉。年輕人的目光仿佛能夠穿越千山萬水,直到天地的盡頭……

“河路險啊!”船老大任老漢一聽來意,把幹瘦的腦袋搖得和撥浪鼓一樣,嘶啞著嗓子喊,“這時節要是下寒鐵川跌浪崖,有十條命也不夠丟啊!”

“你看看,你看看,又來了不是?沒人叫你下寒鐵川。”那貨棧老板一瞪眼,臉上肥肉顫了兩顫,“順路把人送到君子渡就成。這個世道,陸路淨是響馬,怎麼走?不是沒辦法也不會求到你頭上,人家身嬌肉貴的不比你這把老骨頭惜命?”

“行船不帶生客,幾十年的老規矩,怎麼敢破?”任老漢背著手立在船頭,發黃的小眼睛斜睨著貨棧老板身後那四個牽著馬的人。幾個人風塵仆仆的都披著鬥篷,看不清穿的什麼,馬上的包裹鼓鼓的卻像是藏了兵刃。雖說路上不安定,行商也常帶兵刃防身,但看那神態動作卻分明像是混過行伍的。任老漢心裏一百個不願意,自古兵匪一家,說不準會惹上什麼麻煩,行船跑路,最忌諱這樣的人。

四個人裏一個留著短胡子的見客棧老板說不下來,隨手從馬上解下一個包袱,也不說話。包袱掠過朝陽下的河水落在任老漢腳邊叮叮當當地散開,白花花的竟然都是銀子,至少有百兩之數。任老漢哼了一聲,蹲下來抽出煙袋含在嘴上用火鐮點火,一臉的不屑。

那留胡子的見這幹巴老頭軟硬不吃,一時有些發急,眼看就要發火,身後忽然傳來了低低的一聲咳嗽。留胡子的立刻蔫下來,四個人一齊低頭讓開路,大氣也不敢出。一個四十來歲氣度沉穩的男人走了出來。任老漢見這幾個人高馬大的漢子如此懼怕這個官員模樣的人,知道必定是個人物,收起煙袋也慢慢站起來。

那人走到客棧老板身邊,老板躬身施禮,低聲叫:“大人。”那人對他點點頭,轉身對任老漢拱手說:“手下人疏於管教,得罪之處見諒。”

那人說話聲音不大,卻十分受聽。任老漢的火一下消了一多半,連忙還禮。“不敢,不敢。貧賤之人,隻為混口飯吃,哪有生氣的道理。”

任老漢抬頭仔細打量這位官員模樣的人物,這人雖然滿臉貴氣,卻掩不住神色中的風霜疲憊,想必真是有急迫的事情才會如此。他心頭有些鬆動,春水剛開,這八百裏河套三天也未必有一條船,真有什麼急事莫要誤了人家。“既然貴寶船不便,我們另想別的辦法,老人家請自便。”那人轉身要走。

任老漢猶豫了一下,一咬牙,高聲說:“這位先生!如果隻是到君子渡,老漢願意送各位一程。”那人猛地回頭,臉色竟然掩飾不住欣喜。

客人和馬匹在後艙安頓好之後,任老漢一個人蹲在船頭悶頭抽煙。那個年輕人悄沒聲地走到他身邊。這條九棧大船是從天水漂下來的,運的是皮貨和糧食。黃河路上,船能盛多少貨論棧,一棧就是一萬斤。這麼多的貨,托運的貨家也不請鏢行,隻叫一個書生模樣的年輕人來押運。任老漢背地裏搖頭,這麼個嫩後生,真遇上水賊,還不得嚇尿了褲子?好在這船上十多個水手都是任老漢親手帶出來的,個個都是彪形漢子,遇上事也能抵擋一陣。任老漢跑了一輩子船,什麼沒見過?不過今天這檔子事他總覺得蹊蹺,心裏空落落的怎麼也不踏實。

“甚人甚命!”任老漢陰著臉站起來,狠下心向後艙走過去。“起帆!”

任老漢進艙前回頭看了一眼,那年輕人又呆呆地望著岸邊遠方了。任老漢歎氣:“上船好幾天了,這景致還沒看夠?”

年輕人的神色忽然微微一變,視線盡頭那些土黃色的丘陵間不知什麼時候竟然揚起了一股煙塵,逆著風一點點地飄過來。待要仔細看分明時,腳下一顫,幾條長篙入水,兩根三人大槳被筋肉條條的水手費力扳動,大船緩緩離開河岸投入寬闊舒展的河麵。渾濁的大浪拍擊著船舷,大船左右搖擺著順流而下。褚紅色的河岸轉眼擋住了他的視線。

年輕人轉過頭,那個官員模樣的人站在船邊也在向剛才的方向看。微微眯起的眼神裏盡是寒光,哪有半分上船前那種謙和之氣?年輕人淡淡地歎了口氣,回身走進了船艙。

船離開渡口不到兩炷香的時間,那一片塵煙已經到了渡口,煙塵中密密麻麻盡是騎馬的精壯漢子。一名黑須大漢縱馬上了棧橋,眼望滔滔濁浪恨恨地啐了一口。他身後一匹馬的鞍橋上係著一顆人頭,正是剛剛那個貨棧老板。人頭下的鮮血未幹,順著馬身一滴滴地落在黃土中。

那四個護衛上船後都換了裝束,甩開外衣後裏麵竟然都是貼身的赤色皮甲。兵刃也從包袱中翻出來配在腰間。換好衣服後也不閑著,一個個神情嚴峻地在船上來回巡查,還拿眼打量那些赤膊光背的水手。巡查完,四個人商量了一會兒,兩個帶馬刀的分開守住船兩側,一個佩劍的站在了船頭。那個短胡子的拿了把烏沉沉的鐵弓和一筒羽箭,上了船頂四處張望。官員模樣的人獨自在船頭站了半日,動也不動,也不知在想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