終其一生,顏瑩也不會忘卻朝軒帶給她的所有情緒,就像她永遠不會忘卻太史閣焚燒一切的大火。喜悅的惆悵和絕望的悲傷如同兩股盤曲纏繞的燈芯,燃燒到盡頭依然無法分割。
那天,顏瑩照例清掃著歸山前九十八級石階上的落葉。都是烏桕樹的葉子,青青黃黃的像女兒家垂在腰側的同心結。顏瑩細心地用竹絲笤帚把落葉堆在一起,運到路邊用火焚了,再重新填埋到樹下的泥土裏去。她始終垂著眉眼做這些事情,如同她這數年來的每一天一樣,淺淡得融進了落葉蕭蕭的背景。直到有個清脆的聲音遠遠地笑道:“顏表姐,終於找到你啦!”
她挺直腰身,抬起平靜如水的眼,正看見台階下緩緩走上來一個人。
其實不止一個人。然而無論顏瑩事後怎麼回想,那一瞬間,她的視線裏確實隻有朝軒一個人——那個年輕的男子穿著樣式最普通的淡青衫子,雖然匆忙間連麵目也未曾看清,卻仿佛一陣清風拂得她的心微微一跳。
“顏表姐,這是新來的同門朝軒。”靜河那丫頭不知從什麼地方冒出來,一把挽住顏瑩的手臂,銀鈴般的聲音帶著笑意,“這是我們太史閣的顏瑩大總管,大家都叫她顏表姐。你別看她文文靜靜的,功夫可厲害了,有空你們比試比試。”雖然名字裏有個“靜”字,靜河卻天生一副活潑好動的性子,一個女孩兒家喜歡天南地北地四處闖蕩。
“顏表姐。”朝軒微微一笑,理了理衣袖,作揖施禮。他的聲音極像他的人,狀似散淡,卻又讓人覺出一絲不苟的文雅來,顯見從小受過極好的教育。
“朝軒兄弟。”顏瑩點了點頭,斂衽還禮。不知怎地,朝軒這聲“顏表姐”讓她心裏微有不快,卻又說不上來,隻好向靜河道,“怎麼,又想進藏書洞?”
“朝軒說他想看看,顏表姐,就讓我們進去一會兒嘛,我保證再不碰翻東西了。”靜河抓著顏瑩的手搖啊搖,滿眼都是懇求。
“藏書洞是閣中重地,不能擅入。”顏瑩並不理會靜河,淡淡地拒絕。
“可是朝軒不一樣,你看——”靜河忙不迭地拉起朝軒的左手,赫然現出他掌心中一枚淡金色的九芒星,略有些得意地笑道,“閣主見了他就稱讚得不得了,說是難得的文武全才,當場就點了承鈞星收入閣中。閣中有人反對,閣主就說:‘非常之人行非常之事。’這樣的人,進藏書洞看看不為過吧?”
點了承鈞星,就暗示極有可能成為太史閣下一任的閣主,這個朝軒初來乍到,竟有這樣的本事?顏瑩的眼光疑惑地瞟向朝軒,卻見他隻是微笑著站在台階下,神態很安靜。顏瑩將手中的竹絲笤帚靠著牆放下,攏了攏鬢發道:“那麼他可以進去,你在這裏等著。”
“顏表姐,我……”靜河剛要說什麼,顏瑩已背轉身,朝著藏書洞緊閉的石門走去。
朝軒對靜河低聲安慰了幾句,快步跟上顏瑩,看著她轉動歸山腳下的機關,打開鑲嵌在山壁上重達千斤的石門,門後一座玉石雕砌的牌樓露了出來。牌樓裝飾簡潔,設計卻頗為巧妙,堪堪將洞頂的滲水分流導出,正中的藍底橫匾上寫著兩個白金大字:“雲荒。”
“雲荒。”朝軒似乎被那兩個大字透出的氣勢所折,不由自主地念出聲來。
“這兩個字傳說是統一雲荒的星尊帝親筆所書。”顏瑩說到這裏,身子斜開,露出牌樓後另外一扇較小的石門來,“你來開門。”
朝軒走上一步,正見到石門上九芒星型的鎖孔。他側過臉見顏瑩隻是在一旁不動聲色地看著自己,知道她有心試探,便伸出左手,將掌心的九芒星對準鎖孔,默運不久前太史令傳授的心法,試了幾次,果真打開了石門。
“悟性不錯。”顏瑩掩飾住自己的驚異,淡淡稱讚了一句,率先走了進去。原本想讓他知難而退,卻沒料到朝軒竟能如此快速地參破這“無形鑰”的奧義,看來這個年輕人的內力修為已臻上乘。
此刻他們已進入歸山山腹,幹燥潔淨的甬道內流動著新鮮融通的空氣,絲毫不見尋常石洞的潮濕燠悶。石壁甚至穹頂均用西荒駝嶺山的螢石修砌而成,能於暗中發光,甬道盡頭方圓近百丈的大廳便沐浴在淺淺的綠光下,不用燈燭也可清晰視物,顯然是為了防止失火而精心構築。大廳四周散出數條甬道,分布著樣式仿佛的石屋,每一間石屋上均有標誌,上至“毗陵”,下至“蒼平”,雲荒大陸自星尊帝一統以來王朝名稱曆曆在目,隻一眼便仿佛掠過了六千多年的歲月,讓人的呼吸頓時凝重起來。
“這裏麵所藏的,就是雲荒的整個曆史?”望著每一間石屋內仿佛無邊無際的梨木書架,朝軒平息下心中的震驚,開口問道。
“是的,這些就是太史閣門人撰寫的《雲荒紀年》原本及典藏的各類文獻,號稱六千年信史,天下無雙。”顏瑩一邊回答,一邊打開身旁銅鼎的蓋子,往裏麵添加了一把香料,“燃這些椒木,可以不生書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