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然了,遠在京師的顧少康對於這樣的名分變化,並無異議。甚至他強大的娘家洛陽顧家都無話可說,子弟不爭氣,好好的貴胄非去學那下九流的爛玩意兒,怨得人家糟踐你麼。
同一個洛陽城,心情複雜的人家還多。首先是楊北凡,啊,真是做夢也沒有想到啊,單昆這回的差事會辦得如此漂亮不凡——他們虎翼鏢局現在可真格兒是未央山莊的親家了呀,嗬嗬嗬嗬。
然而,這嗬嗬笑的時候,怎麼哪裏會有一股隱隱酸醋的味道呢,他奶奶的,這個老單——
然後是被單昆退親的女家。那個火大。隻好多潑點財水去滅火,少不了的還兼要磕香堂賠罪。隻是這回磕香堂較之上次,就遠沒有那麼驚心動魄。禮數仍然完整,味道喪失殆盡。看在喜怒交加的女家眼裏,不由得不又對世道人心有一番新的體悟。
再然後是葛鵲占、毛十八以及老單頭諸色人等,驚疑交迸、恍然大悟等等心情也不能細說……
這且不提,數月之後,謝孤桐新婚大喜。雖然已經招過一次女婿了,但那是多事之秋匆忙潦草,畢竟跟這次沒得比。一時喜帖如雪片般撒出去,江湖上誰不捧場,一場武會過後,才涼下去的杭州府,瞬間又沸騰起來。
尤其那做妾的顧少康,當著夫主大婚,更要盡一盡妾侍的職分,表一表三從四德、赤膽忠心,當時帶著天下聞名的李家班鋪張揚厲,由京南下,新婚之夜,獻上一出浪漫華美的《鍾馗嫁妹》。
鏜、鏜、鏜、鏜——
鑼鼓敲起來。小鬼們跑動起來。大紅袍的鍾馗揮劍上台,十八劍一劍美似一劍,舞動處如道子重現,吳帶當風;凝滯時又宛如盛唐造像,一尊尊飽滿,直看得滿園子眼花繚亂。
就隻單昆心裏還是別扭,胡亂跟大家喝了兩杯酒,也不看後來那鍾馗到底如何嫁妹,靜悄悄離席。
才摸到後園花石邊坐著,忽然耳邊一熱,被人從背後吹了口氣。便聽謝孤桐嘿嘿笑道:“我猜到你不會喜歡二哥哥的戲。”
單昆苦笑一聲:“我小氣嘛。”
“好啦,”謝孤桐一貓腰,倚著他身邊坐下來,“不生氣。”
單昆微微一笑,便摟著她一起看遠處的荷塘。兩人世界,這樣的喧鬧裏也偏能尋出靜來,夜裏看不清荷花,隻看見些高高低低的荷葉影子,隱約有兩絲荷香被水風吹拂,撲來撲去地引逗鼻端。
“還記得我們第一次見麵麼?”
“怎麼忘得了?”單昆輕聲道,“現在眼前還清清楚楚的,一進玄女觀,就見了那一大樹的桃花,那麼漂亮啊,開得人心裏怎麼直發灰,那麼漂亮的世界,可惜不是我的,愈漂亮,愈不會是我的。正想著,你就闖進來了……”
“原來就有那麼巧的事,”謝孤桐也笑,“我也看著那花心酸。正是阮嗣宗說的,生命幾何時,慷慨各努力。這都是為了什麼啊,為了什麼啊,也不過就隻開那麼幾天,轉眼就謝得一幹二淨,還是這樣拚了命地開,拚了命地開……”
“也許……這就是花事吧。一季有一季的花事,謝了桃花,又綻荷花,荷花謝了,菊花又香,今年謝了,明年又開,要是說有哪一季哪一年或者哪一種花偷懶不開了,那也就不是個人間了……”
“倒也是這個理……”
兩個人絮絮叨叨,說不完的情話。也不知過了多長時間,忽有一個陌生的聲音插進來輕聲哼唱:“權當個……”
兩人一驚,這才發現一身武功,硬沒見花石那邊還坐著人,卻是這次隨班南下的李家班班主,那位大名鼎鼎的李二先生,也不知是比他們來得更早呢,還是更遲,一把獄中熬得沙啞的嗓子,坐在花石間低吟淺唱:“權當個冰人係赤繩,權當個月老為盟定,權當作姻緣使巧撮合,權當作斧柯媒證……”
遠處的鑼鼓直到這個時候,才灌進一對情人的耳朵。原來那出戲正就唱到這裏,顧少康的膛音亢亮渾厚,穿破數重院落,清清晰晰鑽入耳來:“俺與他一朝契合,憑與他五百年前石上結三生——”
“俺與他一朝契合,憑與他五百年前石上結三生——”
花石那邊,李二先生也不知是在唱他們,還是在唱他自己,雙目微鎖,兩隻手輕輕打著拍子,低聲唱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