桃之夭夭(一)(1 / 3)

江南的春天一貫性急,這年索性又擠進冬天裏去了。才剛臘月間,杭州城內大街小巷、人家院落,但凡有方寸泥土,無不往外茸茸吐青。

等轉過年,那分春色,更仿佛感染了市井,還沒到正月十五,等大家悠哉遊哉過完一個消閑年節,市麵上已經熱鬧非凡。不止商家提前開了鋪子,連一年中難得有個休息的販夫走卒,都格外奔忙起來,一個個手提肩挑,或者用牛車驢車裝載上許多沙石泥土,忙忙碌碌,傾瀉在四城之外。

杭州人都知道,這是要修路了。這樣的通都大邑,又是浙江承宣布政使司衙門駐地,門麵攸關,隔三岔五修一修路,並不出奇,隻這風風火火的勢頭,似乎比往年又格外不同。

有消息靈通的便打聽到,這是江南第一世家未央山莊掏了腰包,央托杭州府衙及時整修,以便秋季裏頭由他們做東在這裏舉辦武林大會時可以門麵光鮮。

武林大會四年一次,那是江湖上的不二盛事,跟杭州城的普通居民雖沒什麼相幹,畢竟也是一場熱鬧。這件事便在年初很被議論了一陣,直到二月出頭,春風綠滿,花信初至,大家才又有了更重要的事情可幹,一年一度,跑去踏青。

自然今年踏青的路,並不好走。官道在修,路兩邊堆滿黃土,無數役夫熙來攘往,搬運土石,傳遞工具,夯築路麵,擠得來往人流行走艱難。好在修路是好事,到底沒什麼人抱怨,大家各自拎著衣裳下擺,避開土石小心擇路,偶爾得個閑空,抬頭看看遠山近水,遠處的綠濃,近處的綠淡,濃濃淡淡漸次暈染,倒也別是一番趣味。

遺憾的是,即便是煙水書香次第暈染的江南子弟,也並非都有這等雅靜。後來便出了意外。走在後麵的隻聽岔道上一串馬蹄聲響,轉眼拐上大路,刷地衝來。

那光景也不及避讓,耳輪邊一涼,便是一團紅影挾著冷風颼然,虹彩般直劃過去。四隻馬蹄在前麵丈許處一落,才看清是個穿紅衣服的姑娘,騎一匹胭脂馬,著了火似的卷著風往前飛跑。

那前麵的人流逢著這奇突景象,也是一樣狼狽,勉強往路邊一閃,一時頭巾衣袖也好,小心拎著的衣下擺也好,甚或還有手上握著的春扇當風一吸,都被嘩啦啦卷起在半空。

那馬卻宛如蛟龍入海,愈見精神抖擻,一路上四蹄飛撒,把個人群浪花一般,往兩下裏直踏濺開去。被驚散的人群魂魄未定,馬蹄聲疾,後麵又是一騎,趁空潑啦啦奔來。這回是一團鮮黃,杏黃衣黃驃馬,黃澄澄的鞍轡嚼頭,連馬鞭映著旭日,都畫出一道明晃晃的黃影子來。那黃影子裏,又是一片金子般明快的笑聲:“三姑娘,前麵可要當心了!”

前麵果然是要當心。路左塌了方土,當中一座四人抬的綠呢轎子,許多家仆前呼後擁,正在避讓從前方逆行過來的一輛雙駕馬車,頓時擠死路麵。那團火卷到近前,卻不稍停,趁著狂奔的勢頭猛一提韁,呼啦一下,帶著那馬淩空起跳。

這一跳便從許多家仆頭頂飛躍過去。躍至半空,那馬四蹄微縮,在轎頂前後梁上一踩,借力俯衝,轉眼又再越過前麵一串家仆,落在地上,跟迎麵過來的馬車一錯,平地裏一陣風狂雨驟也似,直帶得那車上春帷翻卷,露出裏麵正在閑談的兩個人來。

兩個人年紀都不輕了。靠窗的那個一部灰須受風散亂,由不住眉頭一皺。還沒說話,後麵的黃色人影也跟著打馬跳過轎頂,疾行生風,再度掀動車帷,“啪嗒”一下,在他臉上重重一拍。

“什麼家教!現在的姑娘……”

車廂內坐得遠的是個道士,未受池魚之殃,說話就輕巧多了,搖一柄仙風道骨的拂塵,雅人深致地微笑:“沒有家教,不是才正好搭配你那位‘翩翩濁世佳公子’麼?”

灰須人一怔,急探頭看,隻見一紅一黃,兩條奇特的背影仍在人群中閃轉騰挪——顏色搭配之奇,那也不必多說,單說那衣服的樣式,該肥的袖口奇瘦,該瘦的腰身又奇肥,還男人也似,攔腰紮一根皮帶……

“就是……她?”

“是謝三?”

幾乎在同時,那被踩散了架的可憐的轎子主人,也從轎簾裏探出頭來,遙望遠去背影,不敢怒而敢言:“敢情又換新調門了——這穿的什麼衣服?”

而那兩位家教很成問題的騎手,卻不管身後人留下些什麼議論,一路左衝右突,惹得眾人怨聲載道,直到拐下正在整修的官道,人煙漸少,跑起來少了雞飛狗跳之奇趣,方始收韁。後麵一騎拍馬追上來,笑道:“姑娘,你猜我剛才看見誰了?”

“誰?”

謝三姑娘側過頭,便見貼身丫頭無鹽帶著一額細津津的嫩汗,笑著湊上來:“還有誰,我那老哥唄!”

“你老哥?”

“我叫無鹽,他是無塵,論起輩分……”

三姑娘欲笑未笑,倒又想起什麼來:“那牛鼻子……在哪裏看到的?他給我捉的鳥呢?”

“還真有什麼鳥了!”無鹽忍不住搖頭,“盡把姑娘當小孩子騙,我就不信他武當山那麼神奇,三隻眼的鳥都有!虧他這回還知道羞恥,鬼鬼祟祟藏在馬車裏頭,上次,給姑娘捉的那綠毛狗,一洗就……”話沒說完,見她家姑娘顏色一變,撥馬要走,慌忙拉住,“跟他算賬也不急!你看玄女觀這都快到了,你不是要找悟真麼?正好又出了新鮮事,昨天悟因還邀我去玩,說是前院裏那株粉桃,你還記得吧?粉白的顏色,今年怎麼都紅透了。她折了一枝過來,一瓣瓣都跟胭脂一樣。我想這桃花不比綠狗,總不至於也一瓣瓣來染吧?不去看看麼?”

謝三抬頭,見幾畝水田後麵,綠楊叢中現出一帶粉牆,果然是她們家家廟玄女觀已經到了。卻又奇怪,這樣清修所在隻合暮鼓晨鍾、青燈黃卷,這會子卻怎麼是一派人聲嘈雜?仔細看時,更有一大炷青煙怕不有合抱粗細,從粉牆內升起,被二月春風一吹,錢塘晨霧一般,彌漫在庵觀上空。

“原來這樣香火旺盛?”謝三在手心裏一扣馬鞭,驀地冷笑了,“那些姑子們,每常過來騙錢,倒是哭得好聽,說什麼門庭冷落!”

無鹽也覺奇怪:“往常也不是這樣。今兒個……難道在做什麼法事?”

轉過水田,喧聲更覺刺耳,中間夾著鍾鼓,確是在做法事。兩人在院外係了馬,執著馬鞭進去,還沒顧得關注法事之盛,剛一步下台階,眼前便是一亮。

前庭西側,那株桃花開得正盛。

這株粉桃,從前也熟悉的,倒比玄女觀的來曆更久。樹冠高得都快觸到滴水簷了,往常綠葉滿枝時連著屋簷展開,便陰陰幽幽的,撐滿半個西院。隻如今初春,葉子都還沒出芽,半個西院的天空,便枝枝丫丫,綴滿密層層的花。

那花,叫人百思難解,還真是胭脂色的。

開得真好。複瓣的花,原本每一朵都別是世界,每一瓣都有向背離合、前呼後應,這樣的小世界湊攏在一起,便成就那不可言說的大千宇宙。滿西院的天空便那樣焰騰騰地,著起一場胭脂火來。

進來的兩個被這場火一燒,立刻屏息。半晌過後,才注意到那火裏還有些異樣物事。是一幅俗豔不入眼的劣質紅綢子,裁成長長的一條,上麵塗滿了黃色的奇形符咒,高挑在樹冠上,左右披拂下來。

“這是什麼?”

謝三姑娘覺著奇怪。但奇怪的還不獨是一條綢子,綢子下麵還有一堆堆的信眾,也不是天女麵前,怎麼就各自手持燃著的線香,趴在樹底下禱告磕頭。往周遭再一轉眼,這才看見東殿裏法事繁忙得不一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