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不說一句話,脫去狩衣平置在草地上,她慌忙轉身避開視線。最後,他丟下兩字:“等著。”極利落地躍向了海水中。
謝開言持著魚竿,左右看看石座,覺得幹淨了,才鋪好裙裾坐下。她如此小心維持著儀容,也是應了李葉說的那句話,無非是謝七恨不得對她耳提麵命,要她端莊靜雅,對外端出族長的風姿來。
李葉卻不管她是什麼樣的,隻管隨意對她玩笑。她雖然有些驚異於李葉的言行,但在他麵前,她也鬆了一口氣。因為,既然他不講理,她也無需多禮。
謝開言打量四周,尋找空太郎留下的痕跡。風過草地,吹動狩衣袖露,發出窸窣輕響。她低頭瞥了一眼,突然想到,依照東瀛衣飾禮製,李葉的袖露是薄平型,那他應該不會超過三十五歲。
水麵嘩地一聲響,李葉冒出半身,舉起右手漁刺上的大鮪魚,對岸上說了聲:“讓讓。”
謝開言會意地走到一旁,遠離了水甕。李葉一躍而起,徒手攀援了一下岩石,借力縱身,來到石座上。他將鮪魚送進水甕,魚尾不斷拍水,濺得草地濕了一圈。她見狀,又走開了幾步。
“吃過生魚片麼?”
李葉穿著單衣長褲,全身濕淋淋地站在謝開言麵前,他一手抹去麵上皮具,抬袖擦拭水跡,露出了原本的容顏。
謝開言正低頭小心看著腳下,生怕髒了裙裾。聽到李葉發問,她抬頭看了他一眼,突然又怔住了。
李葉不禁笑道:“怎麼了?”
謝開言仔細瞧著李葉的臉,沿著他的墨色眉峰、直挺的鼻子、淡抿的嘴唇瀏覽一遍美色,卻沒有唐突之意。
李葉一動不動站著,見她打量一刻又不言語,問道:“比起藤原悟池的容貌,我是不是更強一些?”
謝開言回過神,低歎道:“原來大叔長得這個模樣……。”還有兩句讓她不便說出口,那就是引得句狸好奇兩三年,一直猜測著吉卜人的怪麵相……
李葉的臉色忍不住一變:“我很老麼?”
謝開言看他麵色不懌,忙說道:“袖露可作表證,付君應是三十五歲上下。”盡管他的容貌俊美,並未生出皺紋,依照衣製,她是實話實說。
“那又怎樣?”
謝開言微微躬身:“按理自然要尊稱一聲‘叔伯’。”
“我準你不講禮。”李葉兩三步走到她身旁,攫住了她的眼神,問道,“你又有多大?”
謝開言費力想了想,再抬頭溫吞一笑:“不記得了。”
風又拂過,吹動了她的發辮,發上纏繞的花葉玉飾微微躍起,似是翩躚的蝴蝶。她的膚色雪白,襯著二十出頭的麵相,容貌顯得俊麗無比,李葉深深看了她一眼,不敢再滯留下去,提起水甕與狩衣,撇下她先行離去。
謝開言站著納悶了一陣,不知自己哪裏出了差錯。她走回居所,翻開《海外異誌》,細致描摹下李葉的繡像,並注錄進“吉卜族”的資料,寫道:美豐儀、擅烹食、斂居行、曉聲樂,堪稱奇絕。
午後,令羽村廚房裏光線豐沛,竹葉拂風,送出一陣清香。整飭一新的李葉取得謝族弟子許可,進入通風亮堂的竹廳,將洗淨的鮪魚放在炭火上稍稍炙烤。不大一會,廳內散發香味。他取下鮪魚,浸入冰水中,再切成細片,放進瓷盤裏。
兩三名弟子見他烹作得精細,圍過來觀看。
李葉在瓷盤上放入雕刻好的薄荷葉及蘿卜花,用兩盞小小的醬碟壓住邊角,洗淨了手。他回頭看見一旁閑適觀望的謝族弟子,笑了笑:“想嚐個鮮麼?”
他的笑容透過薄薄的麵皮,不顯僵意。謝族弟子知他一向獨來獨往,心性落得高傲了些。如今見他主動出聲招呼,倒是沒想過他的轉變,不由自主應了聲:“好啊。”
他們說到做到,執起竹箸,當著李葉的麵吃完了生魚片,並且不吝稱讚:“好手藝,味道別致。”
李葉又笑了起來,再取過冷藏的鮪魚,新做了一盤生魚片。謝七走進竹廳,咳嗽了一聲,將一眾圍觀的弟子嚇走,淡淡說道:“使臣如此悠閑,可見是有破敵之策了?”
李葉回道:“生魚片不能久置,待我先送去,明日再和閣下商議對策。”
謝七無奈地拂袖一哼:“這可是使臣說的,不能再像往日那般遊玩,不見蹤影。”
李葉走到接水的竹筒旁洗淨手,笑了笑:“絕對給閣下一個滿意的答複。”
謝開言坐在窗前,攤開畫冊,待筆墨風幹。她取過描金匣中排列的懷紙素箋,對著春日光彩,凝神觀察紙質內的變化。鬆墨香發散開去,留著清淺味道,就是小圖裏的花木鳥獸,也似乎隨著香味散開了,分成上下兩重。不細看,還以為是畫在了一張紙上。
原來懷紙是由兩層削薄的紙張壓合在一起的,作畫的人分別在上下兩層描上小圖,再刷成一張整圖,竟是不落一絲瑕疵。
謝開言看了許久,越來越喜歡這種精致的小玩意,忍不住對著陽光笑了起來。
“喜歡麼?”驀地一道男聲打破窗前的寂靜。
“喜歡。”
謝開言無意答應了一句,說完後,手搭涼棚一看,原來是李葉站在了春日下,因為背光,周身輪廓極淺淡。他向前走近一步,讓她看清了他眸子裏蘊藏著一層笑意。
突然他又說道:“無人處你就會思念我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