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14章(2 / 2)

語聲清涼如雨絲,飄進謝開言耳中,她猛然閉上了眼睛。

國滅族亡,連皇族最後一點血脈也無法保全,皇子竟被葉沉淵投進娼寮,用清白身子委事陰柔怪癖的華朝寵狎者。這種羞辱,遠比國破之日,南翎宮中哀歌慘絕的場麵更加來得心痛。

謝開言蜷縮起身軀,在石床上磨來磨去,眼淚流不出來,她隻有嘔血。

棋局旁,天劫子愀然而問:“我這老頭子本來不該妄論國政,但……殿下這樣做,是不是心狠了點?那簡行之貴為皇子,即使賜死,也當保留千金之軀,遑論如此羞辱……。”

卓王孫冷漠道:“噤聲。”

天劫子甩袖哼了一聲,果然不說話了。

窗外有風,蕭蕭而過,帶來車前草清藿香氣。秋聽蟲聲,喁喁而鳴,山崖頂熱鬧得隻剩下它們的天地,除此外再無絲毫動靜。謝開言在一片死寂的夜風中,長久吐納呼吸,平息著四肢百骸浮現起的痛苦。

她又忘了,她沒有嗔念的權力。

叮咚一聲脆響,卓王孫落下一枚棋子,緩緩道:“成王敗寇,這是千古不變的道理。大師別忘了,殿下自幼時起,為了逃脫現任皇帝的追殺,遭遇的罪孽比這更甚。”

天劫子歎息一聲,不說話。山崖邊一時零落幾下棋子落盤敲擊之聲,有似珠玉撒盤,清脆綿長。默然半晌,天劫子再歎:“話雖如此,但老頭子相信,殿下如此對付簡行之,怕不是羞辱這麼簡單……。”

卓王孫的嗓音始終不緩不急,如同風入鬆雪滿地,於清冷之中,勾芡幾絲淡淡的矜持。“南翎國破,但多謀士,前謝族族長流亡在外、前金吾將軍連夜出關、前太子太傅隱居市林,這些都是殿下必須提防之人。如今有了簡行之這個籌碼,殿下放出消息,聲稱三月後由館主親自翻牌(售出簡行之的童子身),誘使南翎餘黨趕赴汴陵,將他們一網打盡。”

天劫子訝然嗟歎,風中未帶來他的話語,似乎聽了卓王孫這等說辭之後,他已經驚歎得說不出話來。

謝開言打坐調息,在燒灼的血脈中,努力尋出幾絲清明。外麵兩人清淺談了兩句,轉而默聲下棋。再無隻字片言滲透開來,她尋思一刻,心道:卓王孫這人……真是費思量……

不知是過於篤定,還是過於冷漠,他在天劫子麵前並未隱藏當今華朝執掌之人——太子葉沉淵的想法,肆意評斷,實在有違臣子一責。或許他與天劫子素來交好,或許他不關心這等言辭會被第二人知曉,甚至是被她這個前南翎滅國之民知曉,他就這麼冷淡地說出諸多隱秘,其心可究。

方才,他提及過“前謝族族長流亡在外”,意即世人隻知“謝一”,並不識“謝開言”三字。十年前,她隻身踏上華朝土地,使用的正是“謝一”這種封稱。國破,華朝人隻當她流徙逃亡,未曾料到她化成謝開言,被葉沉淵封存進了煉淵。而在南翎,國人徹底失去謝族族長的消息,隻有族內長老及宮中極少皇親明確知道她的去處——因憤怨南翎兒臣態度,她辭去族長一職,被刑律堂謝飛杖責三十,發配至西北邊境。

就連簡行之,都不知道她的真實身份,隻能依靠拿奴的譏笑推斷她的故事;不過對於這個卓王孫,她卻不大肯定。在她攀爬山崖時,他完全可以提起一掌拍向她的天靈,延續十日前葉沉淵的追殺大計,但他隻是袖手一旁,撫笛輕看。就在他與天劫子攀談時,他的語氣似乎又帶著警示之意……

這個華朝的貴公子,果然展現了千千麵麵。

然而謝開言轉念一想,既然猜測不了他的內心,她就以不變應萬變吧。無論如何,日後在華朝人麵前,需得小心行事。

她默默地告誡自己。

夜風拂發,滿送草木香氣。待身上遍行的烈息退散下去,謝開言弛然而臥,闔上雙眼,依照老族長的教誨,開始冥想。她的目光看不見天階以外的地方,心卻能跋涉千山萬水,飛越至燭照明朗的越州。在那裏,一座巍峨高城屹立,赤金檀木大匾上書“烏衣台”迥勁墨字,如吞吐雲海的蛟龍,張揚得跋扈。眾多弟子著深色烏衣,負金石長弓,從坊門中魚貫而出。

石坊外,靜寂悠長的雨巷默默等待。馬蹄清脆,踏在方磚之上,她縱馬疾馳,拂去灑落肩頭的丁香花,奔向沉靄的前方。

這時,一道清冽悠揚的笛聲破空而來,以雨絲般的涼滑,漸漸地行走在煙霧迷蒙的長巷。

謝開言輕枕一宿笛音,於重重思慕之中,回到了闊別已久的故鄉。她從未睡得如此安穩,如同花瓣墜入大地,如同遊子千裏行吟,她放棄了徒勞的抗爭,沉入了最幸福的夢境中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