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7章(2 / 2)

異域殊方兮,環海之中。

魂歸桑梓兮,無悲以恫。”

她捧頭想了又想,不惜捶打頭部,苦苦思索後,終於記起了這首曲子。十年之前,謝飛叔叔曾按古詞譜曲,音調沉渾大氣,名曰《安魂》。

轟隆巨響,蒼穹驚泣,大地顫抖,悲聲四起。山穀斜坡大方坍塌,滑落下來,掩埋了四百七十具屍體。謝開言獨立山脊,吹奏出安魂一曲,樂聲悲愴,經久不去。

翌日天晴,萬物開明。

謝開言循著人聲來到邊遠小鎮,耳朵裏生動地流進許多聲音,小鳥的嘰嘰喳喳,山羊的咩咩叫喚,牛犢子甩動著尾巴……這些,都告訴了她,此地是多麼太平和寧靜。

兩道人影掠過她,走得遠了,才敢竊竊私語:“那姑娘眼睛瞎了,怪可憐的……可是她怎麼穿著宮廷裏的衣服,看起來很名貴啊,難道是走散的嬪妃或公主?”

謝開言摸摸衣料,質地果然考究。再這樣渾渾噩噩地走下去,勢必引起整個小鎮的人注意。幾經周折打聽到了最高檔的布店位置,她憑著感覺朝前走,也不依仗旁人的幫助。

布店老板拒絕收她的衣裝,隻撚著茶葉說,這種樣式現在已經失傳了,十年前皇宮的禦衣坊曾經定製過,隨著華朝的內亂,禦衣坊的繡娘們死的死,逃的逃,藻繡重針的技巧就沒流傳下來。

謝開言抿住唇,站在堂前不願意離開。

老板娘走過來,興起一陣環佩叮咚之聲。她俯身查看衣物上的繡飾,一股淡雅香氣如同翩躚的蝶,向著謝開言撲下。謝開言心道:邊陲小鎮竟然有如此人物,如果不是逃難就是為了隱藏什麼。

老板娘的聲音像是清露,入耳動聽。她說道:“這位姑娘,你的背幅繡圖有個名目,叫做‘九鳳曜日’,是以九彩絲線入針,反複兩麵納底,再在內襯織上徽印做表記,這明顯是宮廷裏皇後娘娘的翟衣。衣服太貴重了,我們小店不敢忤逆收下。”

誰那麼大膽給她穿上了皇後的禮服?謝開言暗忖,無論是誰,此人也未免過於狂妄。

聽到如此論斷,正在捧著錦州窯產的紫砂壺飲茶的老板兩眼一眯,頓時多打量了謝開言幾下。站在他麵前的女客依然臉色蒼白,口語不便,黑發散成幾縷披在錦帔上,怎麼看都不像是富貴之人,倒像個披金掛彩的戲子。

他擺擺手,道:“去,去,去,別耽誤我做生意。”

謝開言聽老板娘獨具慧眼,將衣衫說得頭頭是道,更加斷定此人來曆不凡。她轉過臉,對著老板娘方向比劃了下,老板娘還是在推脫:“姑娘你走吧,我們不敢做這樁買賣。”

無奈,謝開言隻得運氣於腹,鼓聲說道:“夫人既然是宮裏逃出來的繡娘,應當知道將衣服拆卸,光絲線就能賣到不少銀子。”

布店廳堂開闊,太陽從琉璃瓦上撒落,點亮了方磚地麵。謝開言剛用腹語說了第一句,好似鏽刀刮了下廳麵,發出一陣霍霍悶響。老板看不到聲音是從哪裏來的,初聞鈍音,震得手一鬆,摔碎了紫砂壺。

老板娘忙拉謝開言進了內堂,跺腳道:“唉喲我的好姑娘,算我怕了你了,你趕緊換了衣服,從我家後門走吧。”

謝開言當然不會這麼容易走,所謂請神容易送神難,更何況她還是有意上門的。老板心疼他的紫砂壺,送了一套時下普通人家姑娘的穿著後,怎麼也不肯多給銀子了。他將一錠金子丟到謝開言裙邊,氣鼓鼓地說:“我那紫砂陶是從砂錘煉出來的陶,既不奪茶香又不熟湯氣,用了十年!十年!光衝頭水都能蘊出原汁原香,這麼個寶貝,至少能值當一百兩!”

謝開言聽著怒吼在耳邊,微側了頭,抿抿唇,再待“開口”。老板眼尖,連忙壓住她的嘴,指尖一碰到她的皮膚,像是被燒灼了一般,馬上收了手指,叫嚷道:“咦,你的身上怎麼這樣冷?”他轉頭對著老板娘喊:“雙蝶,你來看下這姑娘!”

老板娘姓花,名雙蝶,吩咐下人燒了澡水,費了九牛二虎之力哄著謝開言進了屏風後,那謝開言還緊緊抓住衣袖邊緣,麵色之情有如溺水,蒼白得難以描摹。花雙蝶奇道:“哪有姑娘家不愛美的?你看我撒了這麼多薰香花瓣,隻要你沐浴了一遍,全身都會香噴噴哩!”

謝開言待心中鼓跳之聲漸緩,咬咬牙將禮服脫了,沉身坐進浴桶梳洗。花雙蝶趁著撒花瓣時,瞧了瞧她的後背,不由得眼帶憐惜。借口添水出了房門,花雙蝶拉住老板站在天井裏,歎氣說:“那姑娘恐怕不是宮裏人,她身上有紫色傷痕,多達三十多處,像是受了刑罰,瞧著就怪可憐。”

老板鬆口氣,道:“不是宮裏人就好,等會說點好話,早點把她打發走吧。”

耳力通達的謝開言坐在水裏,摸了摸手臂。正如外間十丈遠的老板娘所說,她的經絡突起,有點發硬,想必血液流淌過時,將那些傷口衝成了紫色,就如同蒼白平原上的紫水河。她並不記得自己為什麼帶了如此多的傷,但總歸和謝飛叔叔有關。

她逐步記起來的,也隻有謝飛叔叔了,還有他的安魂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