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日的正午,陽光蠻橫地炙烤著路上的行人,令人焦躁萬分。人們加快腳步,隻想盡快擺脫陽光的糾纏,卻因快速行走的疲憊而越發大汗淋漓。

段青穿著一身乞兒般襤褸的衣裳,坐在光線暗淡的牆根下。塵灰掩住了他本來的麵容,掩蓋不住的,是一雙渾濁而蒼老的眼睛。

半個時辰了,段青的目光緊緊追隨著一個淡紅色的人影,身姿纖弱。

殺,還是不殺?段青呆呆地想著。

一陣清脆的笑語,幹擾著他的思緒——那紅衣的少女正在和一個青年書生談笑。她叫他“秦秀才”,帶著幾分調侃的意味,卻又顯得格外親熱。這是一對多麼般配的少年男女!自己憑什麼令他們天人永隔?

段青就這樣看著,每多看一刻,心中的矛盾就多一分,眼中的絕望也就重一分。他有殺她的理由,多年前,正是她的祖父——那個姓穆的狗官,為一己私利栽贓嫁禍,致使他家滿門抄斬,隻有自己一人僥幸逃脫,淪為逃犯。

亡命江湖的日子裏,唯有日夜苦練武功報仇,終於在練成“斷情刀”兩個月後,將狗官與其兒子、孫子劫殺於告老還鄉的途中,人頭供在親人的簡陋墳墓前,隻剩下身懷六甲、避禍遠遁的兒媳僥幸逃脫。

段青沒想到這曾經養尊處優的少夫人竟如此堅忍狡猾,自己遍尋整整十七年最終也沒能找到她——早在四年前便死了,隻留下當年的遺腹子,也就是眼前這紅衣少女。

她是穆家唯一的後代,隻要她死了,段家的大仇就得報了!段青閉了閉眼睛,定一定心神,忽然聽到秦秀才的語聲:“好了,知紅,我送你回家吧!”

知紅?知紅!這少女居然也叫知紅?同樣的二八年華,同樣的淡紅衣裳,同樣的名喚知紅,刹那間那個曾經與他傾心相愛、那個他自以為早已忘卻的身影似乎就在眼前,段青隻感到這十幾年來所有努力忘卻的記憶與撕肝裂肺的慘痛皆如潮水般湧來……

想起之前在鎮上探聽的消息,這十多年來,知紅母女一直織布繡花為生,日子過得很是清苦。年輕的母親積勞成疾,早早棄世;女兒則漸漸地長大——據嘴角含笑的街坊說,隻等開春便與秀才成親。

秀才姓秦名高,是個膽小怕事的教書先生。也沒什麼身世背景。段青默默想著,不知不覺中,已跟隨二人來到知紅的住處。

穆知紅住在一間破舊的草房裏,晚霞淡紅色的光芒照在她的臉上,說不出的嬌美。水蔥般白嫩的右手拿著一支木製發簪,仿佛在看著一件無價之寶。

隻聽秀才柔聲道:“喜歡嗎?”“當然……喜歡……”穆知紅說到一半,忽覺不妥,臉上頓時火一般燃燒起來,“我們……明天再說吧!”話音未落便跑進了屋裏。秦高望著她羞澀的背影,眼中滿是笑意和愛憐。

段青的眼睛忽然濕潤了。多年前親手為他的知紅插發簪時知紅的甜蜜神情,和眼前這個穆知紅的神情,幾乎是一模一樣的!

還要殺她嗎?段青感到一陣羞愧,他該走了!也許,早就該走了……

晚霞漸漸暗淡下去,草房中一片昏暗寂靜。

“母親……”穆知紅歎了口氣,輕輕說道,“你知道我決不會忘記這仇恨的……”淺紅衣袖下緩緩伸出的左手極其粗糙,練劍磨出的厚繭使手掌看起來有些畸形。手背的皮膚上縱橫交錯著數道血紅的疤痕,蜿蜒組成了一個大字:“仇!”

隻可惜,早已走遠的段青什麼都沒聽到,什麼都沒看見。

段青茫然地離開小鎮,爬上那座埋葬他親人的小山,蒼白的月光下雜草叢生,一片土包起伏其間。

“我沒有殺那個小姑娘,你們……不會怪我吧。”段青含淚默念著,怔了片刻,“我知道你們不會怪我的,如果我再這樣濫殺無辜下去,豈不是同那狗官沒什麼兩樣了?”風帶著幾分涼意和草葉的清馨,拂過段青的臉。太陽已經漸漸升起,溫暖地照在段青身上,淚眼蒙矓中,他依稀看到一抹淡紅身影跪在土包前,背影柔弱堪憐。

一會兒,少女站起身,轉過頭來,輕輕一笑,眼裏閃著淚光:“伯伯,相逢就是有緣,我給你講一個故事吧”段青茫然點頭,穆知紅緩緩開口。

“很久以前,有一個才華橫溢的青年,雖出身官宦人家,但性情剛正,人人稱讚。有一天,他偶然發現自己的父親為一己私利栽贓陷害別人,冤殺了無辜的一家人。他很傷心也很憤怒,便與父親爭吵起來,離家遠走。幾年後在聽說父親告老還鄉時,才帶了剛剛懷孕的妻子前去送行,就在這時,被冤殺一家的兒子來複仇了,不僅殺死了青年滿門,還殘忍地割下頭顱,用血在地上寫下‘替天行道’四個大字。”

“那個青年就是我的父親,”講到這裏,穆知紅的眼中充滿了傷痛, “當年我母親懷著身孕,靠著武師父親的江湖朋友幫助得以偷生,可十六年來,複仇者卻從未停止過對我們的追殺。我母親積勞成疾早早過世,全是他的過錯!你說,那個人壞不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