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夜並州大雪(一)(1 / 3)

許多年後,在太原城人們的談論中還時常出現這一場大雪。

那是在隆慶六年冬天,聖上駕崩,換了天子。國喪已了,人們緊繃的情緒一下子放開,好似洪水宣泄一般,剛開始迅猛而下,其勢不可阻擋,過了一陣,緩得一緩,又過了一陣,又緩得一緩,然後就行雲流水一般融進之前的日子裏了無痕跡。一切也都重新上了日程,做買賣的開市了,藝人們登台了,紅白喜事定了日子,官府也著手準備處決人犯。在這些事情之中就有不少將時間定在“第一場雪後”,但老天似乎偏要跟人間抬杠似的,憋著這一場大雪死活不下,眼看著入冬半月,天氣幹冷無雪,狂風一次次地刮散了那點薄薄的積雲。人人急得頭上生煙,不下雪牽涉很廣,事情有等得等不得,有些事情隻不過遲些日子,另有些要再等下去那結果無疑將會是災難性的——比方說來年的收成。今年已是大荒年,來年的收成吊著幾百萬口人的性命。就在這一刻三望天的時候,雪終於還是下了,而且下得極大,極長。這種記憶無疑會更加刻骨銘心,並且一個更重要的原因是:

許多人在那場大雪裏改變了一生。

時間回溯。太原城,隆冬,夜。三聲梆子響,入更了,冬天的夜更冷,怒號的狂風似乎要把人的每一條骨縫都灌滿撕開一般。城裏本就已不多的幾盞燈火漸次熄滅,大街小巷頓時陷入無邊的黑暗裏,伸手不見五指,沒有人聲,極遙遠的地方傳來數聲狗叫,天上沒有月亮也沒有星星,看不見的濃雲壓著這座城池,直像要把一切都悶死在這無盡的夜裏。

第一片雪花就在這無人知曉的時刻飄然落地,好似浪跡了一生的遊子終於在彌留之時回到故鄉,接著就是之後的無數片。雪慢慢大將起來,但卻並不顯得白,因為沒有光。風漸漸停了,嘁嘁喳喳的雪聲響成一片,寒冷的空氣簡直可以用刀子切開。大街小巷上空蕩蕩的沒有半個人影,大雪越下越猛,山崩一般向大地湧過來,掩蓋了地上的泥濘,髒汙,還有這裏那裏成片的血跡。

隻有一處地方還亮著燈,人聲嘈雜,氣氛熱烈——州府衙門的捕快房。全府有品級在身的捕快五六十個全聚在這裏,捕快房裏滿滿擺著桌子,火鍋老酒,熱氣騰騰,把外麵的寒冷擋出窗戶,每個人都紅光滿麵,熱烈地討論著白天的大戰,以及明天要做的生活——生活就是生意。類似於任何行業都有自己的內部語言一樣,他們把工作中要做的一切事情統稱為“生活”,包括追蹤、偵察、抓人、逼供乃至於死鬥,刀頭舐血的日子沒個盡頭,既然沒有盡頭,也隻有試著從其中嚐出些滋味。你砍了幾個?三個?沒出息。老子砍了七個,奶奶的,得把刀子磨一磨了。等會兒上碧尋樓去找找相好,賊人們凶得緊,保不齊明天就送了性命,我親還沒成呢。什麼?你不知道?碧尋樓停業啦。那兒的頭牌沈姐兒已經被薑頭兒抓進了大牢……晚雪見隆冬,這日子也太冷了。薑頭兒,你真的不來一口擋擋寒?

“我不喝酒。”薑漸鳴笑了笑——與其說那是笑,不如說是石像咧了咧嘴。他是北六省的總捕頭,英挺、秀氣、白皙,一身公服掩蓋不住帶著書卷氣的從容優雅,但他整個人卻透著一股比隆冬更逼人的冷。他的臉似乎從來就隻有動作而沒有表情,連最有經驗的老捕快也不敢和他對視,似乎看多了辰光,連靈魂也會被那雙冰一樣的眼睛凍結一般。

門就在這時被推開,外麵的雪粒子夾著冷風灌進來,怒號的風聲和刺骨的寒冷瞬間切入這間屋子,眾人一起向外麵望過去,雪地所反射的陰暗夜光裏,一個看不清麵貌的人影岩石一般佇立在那裏,有如亙古以來就長久注視世界的剪影。

偌大的捕快房不知為什麼安靜下來。

滿天的風聲我滿襟是淚痕

莫知悲在睡夢中覺得寒冷刺骨,好像一腳踏進了三九天的水溝裏,刀一樣的冰茬子刺破皮膚,融進血液刮上骨頭,把夾雜著冷和疼的劇烈感覺一股腦兒頂進骨髓裏。這感覺他熟悉,他並不是沒有踩進去過,也並不是忍不住,多年流浪,這種皮肉之苦早已習慣且麻木,並且有時候會很奇怪冷和熱怎麼感覺起來如此相似——似乎它們不是發生在自己身上一般。這麼說無非是要表示莫知悲本來是完全不把這些痛苦當一回事情的。但在夢中,人的一切情感和知覺都會被前所未有地放大,一丁點痛苦就足以讓人號啕落淚,一丁點快意就足以讓人狂呼大笑,同樣,一丁點疼和冷就會讓人覺得刀劍加身、如墜冰窖。——所幸它並沒有持續很久,莫知悲猛地睜開眼睛,醒過來,又冷又餓,老淚渾濁,呼吸急促,胡子上呼吸結成的冰碴兒一顫一顫,整個身子除了心髒之外好像全都不是自己的,隻有眼珠還能掌控著轉動兩下。

也許他夢見了什麼,也許沒有。反正已經是全然忘記了,心裏唯一剩下的念頭就是怨恨老天爺為什麼還不叫他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