隻見魏王望了望池邊翠柳,負手臨風,忽低聲喃喃了一句:“春衫欲染路猶遮……”

李淺墨猶自愣著,卻聽魏王笑道:“硯兄弟可知為兄適才念的是什麼?”

這話問得李淺墨一頭霧水,隻能答道:“一句詩。”

魏王笑道:“不錯,一句詩。何止是詩,還是一句好詩。”頓了頓,他方又笑問道,“不知硯兄弟可知是誰寫的?”

李淺墨不由一怔,暗道:這等七言的句子,聽起來不似古人,倒似近人寫的。那卻是誰?難不成是魏王自己,寫了一首詩要送與自己?

他搖搖頭。

卻聽魏王笑道:“唉,小兄弟不會誤認為是小兄我寫的吧?愚兄雖承聖上嘉許,開設弘文館,卻如何能有此等詩才。說起來,這詩作者向不以詩名天下,反倒是一身風骨,一身藝業,足以傾倒天下草莽。”

他賣個關子,又頓了下,笑道:“這詩的主人,據說綽號中還有個‘骨’字,真不負了他此身風骨。”

李淺墨激動得麵色一白,心中暗叫道:肩胛!

——肩胛,看來李泰說的一定就是肩胛!

他的心中一時不由狂叫著。他雖自幼跟隨肩胛,卻從不曾見過肩胛的文字。隻聽魏王李泰笑道:“我也是聽人曾說,令師不隻以一身藝業傲視天下,其翰墨之跡,足以爭雄墨壇。前些年得知之後,忍不住仰慕之心,借著弘文館之便,遣人到處爭求令師的墨寶。也算功夫不負有心人,卻在鍾山南朝遺寺中,一堵粉牆上,尋得了令師年輕時的墨跡。”

春衫欲染路猶遮……李淺墨細細體味之下,隻覺得那句子確實像師父寫下的句子。隻是,下麵是什麼呢?

他還從未曾這麼渴望聽到魏王的話。

卻聽李泰輕吟道:“此日光陰……”偏偏就此頓住,一拍手,自己忽然失笑道,“我倒忘了,這詩可不該念與硯兄弟你聽的。”

李淺墨一時大失所望,恨不得掐住李泰的肩膀,搖著他,令他背出來。

卻見李泰一撫掌:“前賢真跡,又是硯兄弟的令師佳作,硯兄弟豈可不自己親睹,反叫愚兄洛下書生似的擁鼻而吟,平白敗壞了詩意?”

說著,他一牽李淺墨的手,卻向不遠處新起的一處亭子走去。那亭中卻豎了塊碑樣的東西,上麵用絲羅蒙著,猶未啟封。

隻聽李泰笑道:“小兄聽說尋得肩胛墨寶,一是小兄自己也性耽於此,二是想來硯兄弟定然渴見尊師遺墨,所以就叫人,專截了那堵牆,一路加急水運,送來了這裏。路上所費雖然不少,但確也值得。小兄運回來後,不敢自秘,故叫人起了這座亭子,且將那題詩之壁專立在這裏供人瞻仰。硯兄弟請看……”

說著,他一揮手。

他倆人本已走到了那亭前。自有小廝輕輕揭去了那罩著的碧紗羅,裏麵果然露出了一麵截取來的殘牆。那牆上粉色斑駁,墨跡已舊,李淺墨一見,即認出,那正是肩胛的筆體。

他整個人一時都怔住了,怔怔地盯著那堵牆,看著上麵的字,卻是兩首七言:

春衫欲染路猶遮,此日光陰向誰賒?

短鬢廉纖清明雨,古道悵望使君車。

願與呢喃歡永夜,隨它細簌到滂沱。

擬置壺酒山陰畔,青蔥歲月好斟酌。

翻天雨幕夜跳脫,粗似牛筋響似珂。

打碎生平歸淺澀,餘得興致踏風波。

煙火人間慟撫掌,故國荒壟癢放歌。

君瞳水色三千尺,略一顧盼可為奢?

李淺墨怔怔地看著,詩雲何意其實一時都不明白,隻是望著那字體瘦逸、意興遄霞飛的字,忍不住心頭就一陣歡喜一陣黯然。一行淚從他眼中悄悄地流下:多久不見了?肩胛?隻道天人永隔,我還要做好久好久玩得忘了回家的孩子,卻誰道如此陌路相逢。

他心中感受,一時無法訴說。隻覺得喉頭哽住,哽得再說不出一句話來。斯人已去,可不正是,如詩中所說:……君瞳水色三千尺……

——略一顧盼可為奢……啊?!

良久良久,他才輕輕吐出了一個“謝”字。

他靜靜地望向李泰,也是至此才知,原來李泰如真要與人示好,那無論是誰,怕都再推拒不得。

李淺墨一時隻覺得,自己有生以來,再未有人與自己做過如此貼心之事,而這事,卻出自李泰之手。他心中一歎:這個情,無論其動機如何,他一定得領。至於如何回報,那卻是出於自己日後的選擇了。

李泰也看到了李淺墨目光中的誠摯。趁李淺墨再度回首看字,他忽側頭,極隱約地與瞿長史相視一笑。這世上,再難打動的人他也能將其打動,再難結交的人他也可將其結交……那東宮太子之位,不是他的,還該是誰的?

魏王李泰自然知道與人交往何時該緊,何時該鬆。這時微微一笑,為體念李淺墨心境,由他獨自去看那亭中墨跡,自己悄悄地抽身走開了,自去與各國王子應酬笑語。

李淺墨獨立在那裏,似乎什麼都沒想,又似乎想起了很多。好久之後,才驚覺,亭邊之人,不隻有他,似還有些別的什麼人。聽其氣息,斷非魏王府中之仆傭,而像個個都是高手。

他一回頭,卻見一個碧眼虯髯的矮小胡人就坐在亭柱邊上,他懷裏抱著個大大的琵琶琴囊,怔怔地望著那碑上之字,仿佛怎麼看也看不清楚一般,一隻手使勁地揪著自己的頭發。

——賀昆侖!

李淺墨萬沒想到會在這裏,碰到自己當年為了追蹤肩胛,見到的這個怪人。

他目光向後一掃,卻見不遠的梅樹邊上,一個僧人身姿妖豔,也自靜立在那裏,遙遙地看著亭中。

那是——善本!

他居然也來了。記得肩胛當年還叫過他的另一個名字“紅牙”。這時,他才注意到亭後地上被太陽映出的一道影子。那影子動也不動,想來那人就坐在亭頂上的一角。他來看字,卻沒有看字,而是坐在亭子頂上,靜靜的身姿一動不動,仿佛是在聞。

那當然該是——羅黑黑。

一時隻見三個人,一在柱邊,一遠遠地立在梅樹下,一個就在亭子頂上,一聲不出,仿佛進行著一場默默的憑吊、來生的相期與最後的告別。

……當年,積慶寺中,也是這三人的琵琶為肩胛轟響了一夜。

七十二路烽煙疾,

三千裏地白骨彌,

今夕與汝一壇酒,

他生蒿草已披離。

……

當年與會諸人,重會與此,可惜肩胛已去。

李淺墨一時隻覺得對這三人感覺親密無比。回想起當年初見,自己與師父離開時,三個人的琵琶交鳴混響了一夜。這“烏孫閣”三大弟子,各自抱起琵琶,不停索弄,不知是否索弄了整整一夜。

猶記得,那時……羅黑黑的琵琶是暴風驟雨又兼雲開月明的晦朔交錯,那樣的愛恨難明、那樣的用舍不堪;善本的琵琶直溯遠古,他要在自己的心靈裏尋找一個更古老更安然的家;而賀昆侖的卻像一場人間煙火,他一直試圖點燃快樂,用那煙火樣的快活埋葬掉人生裏所有的尷尬痼疾。

當年自己離去時,還聽到他們若悲若歡,各自吟唱著:“馬上琵琶呀、關塞黑……風蕭蕭兮易水寒,壯士一去兮不複還……息徒蘭圃,秣馬華川……朔氣傳金鐸,寒光照鐵衣,將軍百戰死,壯士十年歸……綠兮衣兮、綠衣黃裳,心之憂矣,曷為其亡!”

李淺墨一時隻覺得陷入了一場時光交錯。這些,都是師父的故友。恰在這時,他聽到身後響起了一片哄笑聲,一個怪模怪樣的聲音叫道:“有酒豈可無樂,畢栗,快與爺們彈奏一曲。”

李淺墨沒想到幻少師今夜也來了這裏,好奇之下,一回頭,卻見畢栗被一幫西域王子們圍著,其中有伊吾、龜茲之城的王子,也有西突厥中諸部王子。他們像是對幻少師都頗為輕視。

隻見那些王子個個鮮衣麗服,襯得幻少師的一身衣裳頗為鄙舊。

而幻少師身邊,正有魎魎、木姊、魍兒,三女相伴。隻見那三女雖勉強壓抑,臉上卻忍不住地現出怒色。也難怪,幻少師雖來自栗特小國畢國,畢竟也是一國王子,居然被這些人俳優般看待。

隻有幻少師容色如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