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生若隻如初見(一)(1 / 3)

整個秋天,慕容秋水都在洛陽城的西大街附近轉悠。街頭小巷裏一個擺夜攤賣麵條的張老漢已經和他混得很熟絡了,稱呼也由之前的慕容公子改為慕容。慕容秋水也隻是溫和地笑笑,叫上一碗麵條,有一口沒一口地吃著,有一搭沒一搭地聊著,兩隻眼睛不著痕跡地盯著對麵的會春樓。

會春樓是洛陽城最著名的戲院,倒也不見得怎麼豪華氣派,不過是因為名優溫良辰在這裏登台——隻在這裏登台。

溫良辰這三個字和洛陽的牡丹一樣聞名遐邇,數不清的王孫公子、富商顯貴擁進洛陽城來,毫無例外都是衝著“溫良辰”這三個字,然後才順道看一下洛陽牡丹——假如恰好趕上花期的話。

三天之後,就是重陽節了。屆時,溫良辰將在會春樓登台演出。

這幾天,洛陽城裏的客棧貴得嚇死人,普通客棧裏的普通房間,住上一晚也要二兩銀子,即便如此,仍然賓客如雲,足見溫良辰的魅力。

當慕容秋水盯著會春樓的時候,張老漢正盯著他猛瞧,他看慕容秋水時的表情,像是第一次看見這個人,認真極了——飽滿的額頭,挺直的鼻梁,這是一張年輕的臉,但這張臉上有一雙和年齡極不相稱的深邃眼眸,宛如深淵寒潭,寒潭裏氤氳著妖嬈的霧氣,令人看不見底。

張老漢同樣也看不透慕容秋水眼裏的意思,卻理所當然地把他眼裏的神氣鑒定為愛慕,對溫良辰的愛慕。沒辦法,他的行為實在太明顯了啊……

夜漸深,風漸冷,月色從會春樓的西角邊傾瀉過來,照著寂靜的小巷。

慕容秋水坐在皎白的月色裏,他那一身淡白色的衣衫便和月色混在一起成為背景,襯托得一頭漆黑的發宛如黑緞在半空裏飄拂,由遠處看,給人一種極其詭異的感覺。

溫良辰此刻就有這種感覺。

她看見慕容秋水的長發飄拂在風裏,像一線突如其來的流瀑;她還看見他的眼睛,黝黑而明亮,隨時可能點燃身旁老漢手裏的煙鬥。

她注意慕容秋水已經不是一天兩天了。

他天生是一個令人印象深刻的男子,年輕英俊,舒緩從容,給人一種得天獨厚的感覺。溫良辰見過許許多多的男人,但是能令她印象深刻的並不多。她有些搞不懂,像他這麼一個人,怎麼會整天無所事事地到處閑逛?

此刻,她本該為三天後的登台做準備,屆時她將演出《桃花人麵》。這是一出新戲,須得排演幾遍,一些細節仍得下工夫。但是她卻癡癡站在這靜謐的廊下,向著月光下的小巷凝望,仿佛入戲一般。

她身穿一襲水綠色的羅裙,抱臂站在樓閣的回廊下,上半身藏在陰影裏,下半身沐在水銀般的月光裏,整個人看起來像是被月光切成了斜斜的兩半,夜風吹過,衣衫飄舞,同樣給人一種極其怪異的感覺。

婢女悅意站在她的身後,順著她的目光看見巷子裏的白衣男子——濃眉如染,唇若塗朱,越發顯得一張臉白淨俊秀。她心裏有些詫異:這樣漂亮的人物,即便是上了妝的梨園名角蕭石逸也多有不及啊。她自幼跟著溫良辰走南闖北有好些年頭了,也見過不少人物,竟沒有一個堪與這男子相提並論的。

這時候,溫良辰說話了:“你覺得這老漢的麵條好吃嗎?”

悅意不知她為何忽然問起這個,微笑道:“我沒吃過,不過看起來,好像也沒什麼特別之處。”

溫良辰微微揚起嘴角:“咱們住進會春樓快兩個月了,他的麵攤就一直擺在這巷口,而這個年輕人,幾乎是每天晚上都要來吃一碗麵條,你居然覺得這麵條沒什麼特別之處?嗬嗬……”她的笑聲格外有些意味深長。

悅意臉色一變,遲疑一下才道:“老板的意思是……”

溫良辰沒有接話。

悅意又道:“難道是衝著咱們來的?”

溫良辰未置可否:“凡事小心點,總沒錯。”

悅意沉默一下,忽然笑起來:“不如我也去買一碗回來,給老板嚐嚐看?”

溫良辰含笑不語,一雙清亮的目光自始至終都盯著巷口的慕容秋水。

慕容秋水忽然有一種奇怪的感覺,這感覺讓他體內產生一股輕微的騷動,但他沒有動,一動也沒有動。

這時候,會春樓的大門忽然開了。

悅意走了出來,俏生生立在朱紅門板前,扯著清脆的嗓子叫道:“喂,我們老板想吃碗麵條,還有嗎?”

張老漢一時沒回過神,稍後回味過來,意識到這個老板指的是溫良辰,立馬連聲應道:“有有,姑娘您請稍等一會兒啊。”嘴上說著,手裏已經忙開了。

悅意慢慢走過來,一手摸著自己的辮梢把玩,一邊拿眼斜瞥慕容秋水。

慕容秋水知道她在打量自己,臉上卻沒什麼表情,一副泰然自若的模樣,顯然對這樣的目光早就習以為常了。這是一個木秀於林的人打小就練就的本領,就像戲台上的溫良辰,不怕人們看,就怕人們不看。

片刻工夫,張老漢就端出了一碗熱騰騰的麵條,白嫩光滑的麵上撒著細碎的蔥花,幾縷油絲漂浮在湯裏,仿佛隨時會傾灑出來的樣子。

悅意小心翼翼地接過來,兩手端著白瓷碗轉身往回走,因怕那湯水灑出來,走得極謹慎。

這時,慕容秋水忽然抬頭去看她,她感覺到了,也側頭看過去,他便展顏一笑,宛如春風駘蕩,百花齊綻。她驀地心頭疾跳,兩手微微一抖,那滾燙的麵湯立刻傾灑出來,淋在手上,她吃痛輕呼一聲,白色瓷碗自手裏落下去——

但她沒聽到預想中的碎裂聲。

那隻碗穩穩落在慕容秋水的掌心裏,他端著碗站在她身前,含笑看住她,嘴角仿佛掛著一縷春風般動人的笑。

然後,慕容秋水做了一個非常大膽、非常輕佻的動作——他牽起她被燙到的手指輕吻一下,她的手指很漂亮,白皙的肌膚上隱約泛著一絲青色,有點兒詭異。

悅意似乎呆了,吃驚地看著他,整張臉刷一下全紅了。

這個舉動不但她萬萬沒有想到,另外兩個人也沒有想到。這兩個人,一個是張老漢,一個是會春樓上的溫良辰。然而,慕容秋水卻像做了一件再正常不過的事情,把碗遞到她的手裏,微笑道:“要小心啊!”

他說完這句話,就轉身走了。

那一襲淡白色的長衫,在皎白的月光下劃出流水一般的波紋。他走得並不是很快,卻忽然之間就不見了蹤影。

小巷寂靜而悠長,皓月流空,夜風裏隱約有一絲淡淡的菊花的清香。

慕容秋水住洛陽城中最好的客棧——鳳翔客棧。房間的奢華跟他的衣著打扮有些不搭調,但是跟他的氣質很相襯,他是那種能把最普通的衣服穿出王者之氣的人。這種氣質似乎是與生俱來的,舉手投足,渾然天成。此刻他正坐在窗前擦拭一把劍。

那是一把極普通的劍,三尺一寸,劍刃有些鈍了,劍身刻痕無數,洛陽城裏隨便一個鐵鋪鑄出的劍都要比這把劍鋒利。但是他擦得很認真,仿佛不是在擦拭一把劍,而是在擦拭一段已然逝去的時光。

這時是清晨,天氣很好。

慕容秋水帶著這把劍,走過深秋的洛陽街頭,他的步子很悠閑,神情也很悠閑,像是行走在拜訪友人的路上。

他在路過府台杜大人的宅邸時,被人攔了下來。

攔路的是一個青年人,身穿一件亮珊瑚色的長袍,身材秀挺,看起來風度卓然,因為頭上戴了一個鬥笠,叫人無法窺見尊容。他攔下慕容秋水的那隻手,秀長勻稱,瑩白如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