群山連綿,波浪一樣延伸到目力可及的最遠處。扶疏的樹木像是散開在波浪上的小小的帆,天邊一抹被風拉長的淡雲,陽光和暖,春綠正濃。不遠處的天空中一隻盤桓已久的鷹倏地紮下,片刻帶著爪間仍在掙紮的獵獲物升起。

“那是咱們的家鄉。”老響馬收回目光,聲音有些嘶啞。

小響馬正在給拴在樹上的兩匹馬刷毛,他幹得很賣力,卸了鞍子,用馬刷蘸上水,一點一點地擦抹著積存在毛皮上的汗水和泥汙,地上的水汪成一小片,兩匹馬一棕一白,舒服地打著噴鼻,偶爾小步挪動以讓這個專注的勞動者更加得心應手。小響馬結實的肌肉在春寒裏一張一張,汗水順著脊柱上的一條溝慢慢流下來。聽到老響馬的話,他回過頭。

那是一張年輕而帶著一望可知的滄桑的臉,有可能是他這個職業所獨有的。老響馬也回過頭看他,著重著語氣重複:“那就是咱們的家鄉。”

小響馬微微一笑,露出一口白得耀眼的牙齒,斟酌著字句半晌開口:“那咱回家了?”

“回家了。”老響馬說,“我四十年沒來過這個地方了。走的時候跟你現在差不多大,年輕,有心氣,這地方容不下爺,那爺就到外邊闖闖。一闖四十年,人老了,精氣神都沒有了,當年撒尿衝過街,如今撒尿淋濕鞋。落葉歸根,啥也不如家好。”

小響馬點點頭,凝視著老響馬的臉沒說什麼,然後又默默地回過頭去洗馬,周圍極靜,隻有刷子刮在馬身上單調的吱拉聲。老響馬用力地吸了一口故鄉的空氣,心滿意足地眯起眼,然後從腰上一巴掌寬的紮帶裏掏出一杆旱煙槍和一個煙包,大大地挖了一鬥旱煙點上,心滿意足地一吸,煙鬥處變得通明,接著兩條濃濃的白煙從鼻子裏噴出來,凝而不散。老響馬把煙鬥往鞋底上一磕,利索地插回腰裏。煙鬥還有些燙,溫度貼著衣服傳進身體裏,霎時間就覺得腰眼熱起來。這有個名目叫做“一口通”,一鬥煙就是一口。

老響馬一揮手:“上馬!”

不大工夫,一白一棕兩匹馬就撒著歡從高岡上跑下來,老響馬騎著棕馬前行,小響馬騎白馬隨著,一起向著山巒如濤的遠方奔馳而去。路邊的野草已然不矮,一具牛頭骨在陽光下泛著白森森的光芒,黑洞洞的眼孔漠然地注視著這一老一少遠去的方向。

馬跑不久就不願意使力氣了,步子緩下來,踩在早春鬆軟的山草上。小響馬問:“爹,咱家裏還有些啥人?”

老響馬搖頭:“半個也沒。”

小響馬又問:“有祖屋?地?”

“沒。就兩間破草房,我走那會一把大火也都燒光了。地?你以為咱家裏是地主?我記得我爺打點獵,養活著我跟你奶奶。有好肉、好野味、好皮子,大頭孝敬給頭人,小頭拿去換點煙、茶、鹽、米,在山裏過夏秋兩季,熬一年,日子不好過。可是沒有辦法,祖輩都這麼過不也過來了?再到後來他們都死啦,我也就出來了。四十年,四十年哪!”

老響馬的聲音裏摻進了無窮的感傷。四十年在曆史中甚至算不上一個瞬間,可是對於一個人,這幾乎是他所能經曆的一切。物是人非,青春在歲月裏轉了蒼老的容顏,隻有不息的風依然在季節變換的時候吹遍群山,恍然之間,世界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