通俗一點講,船長和大副認為他們有全然的理由去感謝上帝和中國皇帝。
我當然不知道這兩個人在他們的航行過程中起什麼作用,我既沒有看到他們升帆也沒有看到他們拉錨,隻好認為他們在貨物收集過程中起著決定性的作用。
我曾經看到大副揪著一個貨物的辮子把他推進倉庫,然後非常順手地用他自己的辮子把他的手從背後縛在一起,開始讚美主:“太方便了。實在是太方便了。一到兩百年前從非洲販奴至少需要自己準備繩子,這些中國人連繩子都自己在腦袋後麵長著。”
他看起來心滿意足。所有的水手都心滿意足。
這些中國人就是貨物,我恐怕永遠也沒法搞清楚,為什麼他們在碼頭上就是中國人而上了船就是貨物,貨物關在甲板下的一間大倉房裏,從中國的各個碼頭出海,穿越大洋運到美國。
美國的西部墾荒——或者類似的名字——需要大量的勞工去修鐵路,開山,架橋,等等。總之是去做那些白人和黑人都不願意做的事情。我們是一艘運貨船,負責把中國的貨物運到美國的貨棧去,再由他們分別運輸到需要的地方,到了那個時候他們就不叫貨物了,叫一個奇怪的名詞“華工”,我不認為這個詞和“貨物”有多少區別。
貨物或者華工總是那副樣子,裸露,肮髒的黃,卑怯的眼神,蓬頭垢麵簡直好像是一群活鬼一般。我認為他們長得完全一個樣,所有的水手都認為他們長得完全一個樣,事實上他們完全不必區分某個個體的華工或者貨物,隻需要在他們胸口或者肩膀或者臉上烙一個表示目的地的印記把他們簡單歸類就好。
華工們被送進深山中的營地去修路架橋,把自己的汗水、血肉和生命漸漸填埋在這裏,然後很快自己也成為深山和路橋的一部分。
這時就需要更多的華工來填補空缺。
於是船長的生意也越來越好。我喜歡船長,雖然他從不告解,但那大概因為他是個完美的人。
貨物的來源分為許多種,有些是通過當地的官府買來的,有些是勞務公司送來的,還有些幹脆就是水手們就近抓的。
他們在上船之前先在倉庫裏存放和打烙印,那個地方我沒有去過,因為一旦走近就會飄來一陣我非常不喜歡的味道。
水手們說那是烙鐵跟貨物皮膚接觸後會自然產生的一種味道,是正常現象,我完全沒有必要因為它而產生任何不適感,但我還是討厭這種味道。
我隻記得貨物上船那天我非常高興,我尾隨著他們跳來跳去。又叫又嚷,就好像駝隊旁邊的一隻蟋蟀,他們赤身裸體,在鞭子和槍口下艱難地向著貨艙挪動,齷齪不堪簡直好像一群活鬼,腦後的辮子被結成一串,有些人戴著鐵鐐,眼睛裏滿是羞怯、麻木和恐懼,胸口或肩膀上烙著鮮紅的字母。
我十分高興,樂得要開花,很少有這種每一個字母我都認識而不必去想怎麼拚寫的時候。水手們很默契地跟我玩著遊戲:我指著一個中國人的胸口,仰臉朝上看著海風裏的船舷,水手們正在欄杆上微笑。我覺得目眩。
“那是C!那表示他要去加利福尼亞!找個‘P’出來!”水手們喊。
我又換一個。
“沒錯兒!P!那表示他要去秘魯!”水手們又喊。他們的笑臉洋溢在港口微鹹的陽光裏,至少看起來跟我一樣快樂。
我指指這個,指指那個,樂不可支。
許多年之後我知道了這種快樂的根源,它的力量如此之大,即使我是一個白癡也未能免俗。貨物們對我這種騷擾行為十分漠然,無動於衷,成排成列地緩緩走上甲板,低著頭鑽進貨艙裏。至少在航行期間,他們不會再一次見到太陽了,當然對其中某一些運氣不好的而言,他們將永遠不會再見到太陽。
船長把這些叫做“必要損失”,他認為這是上帝決定的。
上帝既然決定了中國人可以被作為貨物販運到美國,當然也決定了他們可以在這個過程中遭到墮落和毀滅。
忽然我不指了,一股冷氣從我的尾巴尖上直躥進腦子,我的血都快凍住了。當然,直到很久之後我才知道我是沒有尾巴尖的,而那種感覺叫恐懼。
一個貨物正經過我。他跟別人不一樣,他年輕的臉上岩石雕琢一般沒有表情,身材剽悍,如同一隻豹子一樣能看到流動在皮膚下的爆發力,他的文身很怪,黃色的皮膚上亂七八糟地文著一些中國字,我知道那是中國字雖然我不認識。
沒有哪個水手注意到他,他們隻知道他年輕強壯是個頂尖兒的貨物,隻有我知道他身上有一種東西讓我怕得要命,因為我是個頂尖兒的水手,或者因為我是一個白癡,再或者是因為曾經有許多人找我告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