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從建安元年,曹操將獻帝接到許縣重建朝綱,一時間氣象一新。混亂的世道一變,就好像掙紮於危崖的車輪終於被一塊石頭穩住。三年過來,天子腳下生活逐漸穩定,在亂世間顛沛流離的人們倉皇之中,仿佛看到了一縷安居樂業的曙光,於是在陳留地區(今河南杞縣),許久沒有聽到過的優美琴聲飄了出來。
文姬扶著梯子,小心翼翼地爬上房頂,將焦尾琴置於瓦上。自家的房頂很結實,她倒是事先打聽過的。可惜房子仍不夠高,看不到城郊青青的草坡,隻能見到層層疊疊的街巷,一排屋宇擋著另一排屋宇。視線到陳留不甚宏偉的城牆,便告中止了。
她伸長脖頸,頑皮地看著街上的行人,繼而在屋頂上坐下來,將焦尾琴置於膝上。棲息在高簷下的一雙燕子被她驚起,飛掠過眼前。文姬見了那雙燕子,心中一動,輕撫琴弦。琴音清脆,直貫霄宇。
街上的人都吃了一驚,抬頭尋找,視線被屋簷擋住,卻看不到她。
她啟唇清唱:
“嫩草綠凝煙,嫋嫋雙飛燕。
洛水一條青,陌上人稱羨。
遠望碧雲深,是吾舊宮殿。
何人仗忠義,泄我心中怨!”
街上的人忘記了行走,紛紛伸長了脖子,聽那琴聲。直至餘音沒入長空,依舊鴉雀無聲。
良久之後,眾皆稱讚:“誰家的女兒,彈得一手好琴,唱得一首好曲。”販夫走卒皆笑逐顏開:“這家彈唱的女子不知道一曲要賣多少錢,聽到就算是賺了。”
突然卻有人號啕大哭,文姬從屋頂偷偷望去,所有的人也都望著那人。隻見他儒生打扮,三十多歲年紀,哭得上氣不接下氣,以頭抵牆,用拳頭奮力捶個不停,捶得牆灰剝落,也不知疼痛。文姬暗道,幸好捶的不是自家牆壁,否則把自己從屋頂上震下去也未可知。
有人認識此人,肅然起敬:“是孝廉衛弘。”
“你們可知,你們可知……”衛弘哭道,“此詩是少帝被囚時傷懷而作。隻因為作了此詩,被奸賊董卓尋獲借口,強灌毒酒殺害!唐妃被縊死,何太後被人從樓上丟下活活摔死,皆以此詩為由。”
“原來如此。”眾人無不歎息。
衛弘哭罷望向屋頂,文姬趕緊縮回頭來,聽見衛弘在下麵歎道:“聽說少帝被囚禁永安宮的時候,無衣無糧,終日淚水不幹。蔡家小姐彈唱此曲的時候,隻怕是見少帝之所見,感少帝之所傷。蔡尚書殉難多年,有女如此,真是難能可貴。”
“您是說,彈琴的是……”
“此乃蔡府。”衛孝廉說,“昔日尚書蔡邕之女繼承先父之焦尾琴,除文姬外,別無他人能彈奏此音。”
眾人恍然大悟:“原來是蔡大人家眷隱居在此!”
文姬笑笑,將焦尾琴包好,小心翼翼拖到屋簷邊,不敢發出聲音,蔡大人的女兒爬房頂要是被人發現,那名兒出得就大了。
蔡邕身死多年,昔日的尚書大小姐也落回平民百姓家。好在家道殷實,未婚夫衛寧與她青梅竹馬。蔡邕身死之後,蔡夫人憂傷中也很快過世,她便成了孤兒。衛氏家族對她照顧有加,接來陳留避難。蔡文姬年方二八,出落得傾國傾城之貌,如今更是遠近聞名的才女。
說起衛家,乃是河東第一世家,大將軍衛青、皇後衛子夫的宗族後裔,在這裏有很高的聲望。衛家世代經商,富甲天下。衛寧字仲道,相貌極為儒雅俊秀,不喜經商,隻愛四書五經,是當世有名的大才子。
說到這裏,應該沒什麼好後悔才對,上天待他們蔡家算是不薄。隻是衛家乃是漢室大戶,規矩甚多,寄人籬下的生活原本也跟那少帝一樣,處處受人節製。等嫁到衛府本家,恐怕就連東張西望都成罪過了,文姬不喜歡。
上來容易下去難,她也不是沒聽說過。可堂堂蔡邕之女,名動天下的美女兼才女蔡文姬,怎麼可能被一架梯子難倒。不過是現在梯子晃晃悠悠,稍微有點兒怕了而已。
“小姐!小姐!您怎麼可以爬到屋頂上去啊?”從洛陽帶來的俏丫環婉兒及時發現了,扶著梯子一直喊,惹得滿院的奴婢都慌慌張張來觀看,“一大早不見了小姐,大家急得跟什麼一樣。”
“噓!小聲點兒。死丫頭,還喊!”文姬小心翼翼地將焦尾琴遞給婉兒,“我為什麼不能爬到屋頂上啊?難道怕踩塌他衛家的房頂不成?”好幾個丫環、婆子心驚膽戰扶著梯子,生怕她從上麵摔下來。
婉兒笑道:“等小姐嫁過去,不但這裏,衛家四百多座宅院,轉眼就有小姐一半,房頂算什麼。隻不過姑爺的花轎立刻就要來了,小姐不在屋裏好好打扮,卻跑到屋頂上彈唱。讓衛姑爺知道,又要發牢騷。要是傳到衛家老夫人耳朵裏,可就更不得了啦。”
“你這姑爺叫得倒是快。”文姬鼻子一翹,哼了一聲,“可不是我要嫁給他的。衛仲道那呆子弱不禁風,簡直就不像個男人。我可不喜歡。”
她與婉兒名為主仆,實則情同姐妹。婉兒本名叫楊婉,本也是大戶人家的女兒,若不是兵荒馬亂,也不會流落到她家。身邊除了這個婉兒,便都是衛府送來伺候她的人了。隨便一說話,都是向著衛府。文姬一想起來,便憋氣得很。
雖然今天是大婚之日,可除了想爬房頂看看景色之外,也沒有什麼欣喜。隻因為衛寧算是蔡邕的關門學生,蔡邕待如親子,自小便跟她玩在一起。父親在世時共讀詩書,日常也無避諱;父親死後,衛寧如同兄長,鞍前馬後照顧她,實在是熟到不能再熟。
“衛公子滿腹經綸,可是大才子哎!”婉兒抿口笑道,“就算比不上小姐,也稱得起天下奇才。人人都說衛公子有老爺年輕時候的風範,跟小姐不知道多般配。性子儒雅些,也省得小姐受欺負。”
“你也向著他說話。他那是什麼才華?怎麼能跟我爹比。”提起這個,文姬不服。她輕踩梯子,從上麵爬下來,拍拍髒乎乎的手:“人人都說仲道有才華,但其實不過是天天在家裏憤世嫉俗罷了,開口便是‘漢季失權柄,董卓亂天常’。你那麼大氣你打仗去啊,還不是一樣蹲在家裏。”
“時運不濟,文人奈何。衛公子不願意侍候亂臣賊子,可不是沒有骨氣的。小姐現在後悔,也晚了。小姐現在滿口叫著‘衛仲道那呆子’,也就能叫這麼一會兒了,等下還不是要改口叫‘相公’。”
婉兒說罷,和一幹丫環婆子偷笑。文姬爬房爬得裙釵散亂,手心也是黑的,婉兒拿過濕巾為她擦拭,埋怨道:“在屋裏彈琴不好麼?幹嗎還爬到屋頂上去。”
“因為以後就爬不得了呀。”文姬頑皮地做了個鬼臉,笑道,“他們衛家那麼麻煩。”
“如果老爺在世,肯定也不讓小姐這麼沒規矩。”
“才不會。”提起父親,文姬不禁神往。小時候,蔡邕因為自傲得罪了中常侍王甫之弟王智,自知禍將及身,因而帶著剛出生的文姬浪跡江海,遠跡吳會,長達十二年之久。或許是繼承了蔡邕的傲氣,又或許是習慣了童年的顛沛流離,文姬總覺得這深宅大院狹窄,就像個筒子一般,把她圈得喘不過氣來。
婉兒望著她,忍不住落淚道:“小姐的性子和老爺真是太像了。不過現在好了,小姐要出嫁了,老爺在天之靈也可以瞑目了。”
文姬卻忍不住道:“我才不想這麼早嫁人。我好想去四處遊曆,跟著仲道這個呆子是沒有可能了。”
“小姐大了,不可以這麼貪玩了。”一幹奶媽、丫環都禁不住搖起頭來,“快點梳洗打扮吧,誤了吉時就不好了。”
“你們知道什麼?”文姬仰望蒼穹,神往道,“沒見過大海,不知道天地遼闊。爹爹曾經告訴過我,在亂世之外,虎牢關北,尚有海一般遼闊的大漠、草原,碧草連天,風起雲動。我是多麼希望爹爹帶我去看一看……”
漂亮的紅裙子拿來了,衛家送來的鳳冠就放在桌上,鴿卵大的珍珠在上麵輕顫。婉兒用羨慕的目光望著,普通人家就是做夢也不敢想。衛家富甲天下,衛寧當世才子;蔡邕雖然身死,門生高徒卻遍及天下。這一場婚禮,不知道會引來多少東南名士,留下千古佳話。文姬卻呆呆地望著那鳳冠,就好像自由自在的日子要一去不複返了。
周圍的人都目不轉睛地望著她,就好像看著什麼寶貝一般。
“小姐真漂亮。像天上的人。”婉兒讚歎著,抱著鏡子給她看。鏡中的她唇紅齒白,一副嬌滴滴的模樣。文姬卻暗自歎息,這便是女兒家的宿命麼?
“豈有此理,豈有此理。漢季失權柄,乃遭此厄禍兮啊!”文姬正想著,卻聽見有人憤憤說著,一把推開內院的門衝進來。不用看就知道是衛寧了。一幹丫環婆子阻攔著,卻阻攔不住:“姑爺,吉時未到,您怎麼可以闖進來呢?現在是不能見新娘的,太不吉利了!您迎親的人呢?這是……”
文姬幹瞪眼道:“說著就來了。”
來的不是別人,正是她的未婚夫衛寧衛仲道。隻見一頂花轎跟逃難一樣歪歪斜斜撞在門口,街上人影閃動,奔走尖叫,也不知道衛寧幹了什麼,想幹什麼。總之,他沒穿新郎的吉服,一件儒衫半敞,倒像是流氓一般。俊秀的麵孔滿是憤怒之色,跑得白裏透紅,喘了幾口氣,揮舞著粉嫩的拳頭捶胸頓足道:“心吐思兮胸憤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