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尉看到的唐謐,正手提著滴血的“未霜”,靜靜站在急速旋轉的飛花中。一串串淚水正沿著那雙時常笑成兩道彎彎月牙的眼睛,流淌下來。
他突然覺得鼻子有點酸,這才想起其實唐謐父母雙亡,家又在極為遙遠的地方……可是她看上去總是那麼開心的樣子,永遠都笑笑的,偶爾提起那些事,她總是說:“記不清了,我的腦子有毛病的。”
也許,她是不想讓別人為她擔心難過,才那樣說的吧,張尉這樣想著,不禁有些懊惱自己的後知後覺。
他走過去,拉住唐謐的手:“唐謐,別哭了,跟我走吧。”
唐謐的眼裏蒙著一層霧水,看上去有些空洞,讓張尉覺得她明明是在看著自己,卻又像是在看著別人。
突然,唐謐緊緊將他抱住,把頭埋進他的胸口,發出悶悶的嗚咽,斷斷續續地說:“原諒我……原諒我……”
張尉一時之間不知該如何反應,身子有些僵硬,手放在哪裏似乎都不對,心裏卻又感到說不出的難受,隻覺比自己遇到傷心事還要憋屈。
他希望可以說一些像樣的話來安慰她,但又完全不知應該說些什麼才好,想來想去,覺得唯有把心裏話講給唐謐聽:“你究竟做錯了什麼,我不知道,但是無論你做錯什麼,我都會原諒你。我保證,今後一直會為你擔當,為你著想。你得罪了人,我替你去道歉,你幹了壞事,我替你去頂罪,唐謐,隻求你別哭了好不好?”
不知是不是這話起了作用,唐謐漸漸止住了哭泣。
張尉見她雖不再哭,可眼神仍然無焦,便拉住她道:“走,和我一道從幻象裏出去。”
唐謐沒有同意也沒有反對,任由張尉拉著。張尉見此情形,拉著她舉步要走,一抬眼,卻發覺周遭的世界早已不是漫天飛花,而化作一座巨大繁複的宮苑。
他還從未見過如此複雜華麗的建築——到處是高聳的紅漆柱子和蜿蜒的回廊,以及大大小小、高高低低的亭台樓閣。
張尉看著這雄偉的景致,心中一緊,知道自己應該是看到了唐謐所在的幻象。
因為一直使不出心力也看不見幻象,他曾經很羨慕那些能夠陷入幻象的人。可如今,當他第一次真的處身其中時,心中竟覺寒意驟升。
他並非是為自己身上發生的奇異變化而不安,隻是生平第一次麵對著這樣純粹以強大幻力構建的虛象,頓時真切地感受到自己心靈的渺小無力,完全不知該如何帶著唐謐安然離開。
於是,他開始仔細觀察起這座陌生的建築來,發覺那些重重疊疊的門廊、亭台造得幾乎都一模一樣,一個念頭忽地從腦海中湧出:
——唐謐的鬼主意向來最多,又很是貪玩兒,如今在她自己造出的幻境裏,所有地方都構造得如此相似,如同迷宮一般,莫非是她想讓陷於其中的人無法輕易脫身,迷失在這幻象裏陪她一道玩耍?
這個念頭一出,他覺得仿佛抓住了什麼重要的東西,順著解迷宮的思路想下去。
張尉記起,小時曾和玩伴們一起玩過迷宮遊戲。那是在紙、沙子或者石板上先由一人畫出縱橫交錯的迷宮圖,然後其餘人再比賽誰先找到從入口到出口的捷徑。
他不算聰明,從來不能很快發現最快的那條出路,可是他卻知道,隻要始終堅持沿著一邊走,最後一定能出去。
他習慣選擇靠右,總拿著筆或石子,沿著右側一直畫下去。永遠向右,永遠向右……
這是一個相當笨的法子,一定會繞許多彎路,耗費成倍的時間,也不大可能第一個找到出口,但是最後,他永遠能走出去。
所以,他後來想,其實這世上恐怕是沒有什麼走不出的迷宮吧。如果你能夠選擇一邊,堅定地走下去,一直走,一直走,也許會比所有人花費的時間都多,但隻要有出口在,最終便一定能找到!
想到這裏,張尉拉起木呆呆的唐謐,隨便選了一條路,靠著右邊開始前進。他堅定地越過一道道看似相同的回廊和亭台,有很多次,眼前出現的道路真的令人迷惑,仿佛隻要選擇那條左邊的岔路,出口便會在盡頭的轉角突然冒出。但他依然靠右,哪怕走了許多冤枉路,也未曾有一瞬的動搖。
隻是,因為身後拉著的唐謐安靜得有些陌生,他忍不住不時回頭望一眼——她不言不語,懵懂稚子般任由自己這樣拉著向前,仿佛天下雖大,卻隻得他一人可以依賴。
明明知道現在說話她也不見得聽得見,聽得懂,張尉仍是笑著裝出自信滿滿的口氣寬慰道:“可巧我走迷宮最是在行了,天下沒有我走不出去的迷宮,放心,難不倒我的,咱們一定能出去!”
幻象中的迷宮可能是永遠也走不完的,但真實的迷宮隻要如此走下去,便一定會有盡頭,這是不可能因為感官被迷惑而消失的真理。
張尉這樣想著,穿過第二十條看上去幾乎一樣的回廊,然後是第二十一條……
在他平穩而急速的步伐間,幻境中的迷宮漸漸褪去了顏色,開始有花朵飄在空中,打在他的臉上。他下意識地閉了下眼,再睜開的時候,但見鋪天蓋地的桃花飛旋,這才知道已是回到了真實世界。
張尉心中一喜,轉臉去看唐謐,卻發現唐謐的眼神仍然空洞,暗叫一聲不好!原來如此做隻是把自己一個人帶出了幻境,可對唐謐卻一點用處也沒有。如何能讓他人擺脫幻象迷惑的術法他根本未曾學過,如果強行帶著唐謐走出這片桃花漩渦,會不會對她有什麼傷害呢?他思忖良久,躊躇難決。
思慮間,張尉警覺身後有些異樣,轉頭發現術宗宗主顧青城已進入桃花漩渦之中。
“顧宗主,唐謐還是未能從幻境中出來,該怎麼辦啊?”他急忙出聲求救。
“我來吧。這麼強的桃花幻力,你自己沒有被迷惑已經是極為難得了。”顧青城說著,走到唐謐身前,伸出右手,將雙指點上她的額頭,沉聲說,“我先進入她的幻境,看看能不能帶她出來。”
隻見顧青城保持站姿,一動不動地立定,半晌,才聽他問道:“你知道我是誰麼?”
一直很安靜的唐謐緩了一會兒:“不知道。”
顧青城的神色一黯,歎了口氣:“這樣的話,那我隻好強行帶你出來了。”
張尉聽了,心中著急,也不管此時的顧青城是否能夠聽見,脫口而出:“宗主,這樣做會不會傷到唐謐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