任中行是快天黑時才進鎮的。

一路上都在下雪。先是如椒鹽、似細粉,慢慢就像天穹上有張巨大的細籮在篩麵,白麵樣的細雪打著飄隨風蕩落。天暗下來,地上的雪都是灰皚皚一片。

站在鎮口,透過雪幕,慶州城依稀可見。五天五夜快馬加急下來,已是馬眼紅赤,口黏白沫。任中行歎口氣,撫撫馬鬃,翻身下馬,牽起韁繩走進鎮子裏去。

這鎮子的名字任中行一直記得,喚作董家鎮,慶州城外旱碼頭,一個南來北往行人不息的所在,稱不上繁華,因為過客多,倒也算熱鬧。可今天任中行進鎮掃過第一眼,心裏便有些發涼。

幾乎是座死鎮,靜得怕人。整座鎮子像是給雪半埋了一般,筆直一條街上積雪足有半膝高,平平展展看不到一個足印。沿街兩旁家家關門閉戶,窗縫裏都是黑漆漆一片,不見一戶人家點燈。風有些大了,夾著雪粒子橫掠過街麵,地上露出些破輪子爛輻條之類。一家不知什麼商鋪的漆木招牌給風吹得一下接一下磕上門框,“咯”、“咯”響個不停。

任中行搖搖頭。老江湖了,自知該去何處找人。左右一瞅,正見前麵有條巷子,巷子裏有輛大車,幾個人正忙著往大車上裝東西。都是些箱籠包袱,頗有些要逃難的架勢。任中行還未及開口,卻是那幾人見有個牽馬帶刀的進巷子來,頓時嚇得手足亂抖,扔下東西,嘴裏亂叫著連滾帶爬從巷子那頭逃了出去。有個年輕些的落在最後,腳下打滑,摔了個屁股蹲,還沒站起來,任中行走上前輕輕按住他肩頭道:“莫怕,我遠道來的,不是賊人。”

那年輕人給按住肩頭,站不起身,隻能抬頭打量眼前這人:是條頗精壯的漢子,隻是眼眶深陷,顯見疲憊不堪。棉袍鬥笠,背上像是有口刀,都落滿了雪。身後還牽著匹吐了白沫的馬,確像個遠途跋涉的江湖漢子,不見凶殘歹相。年輕人這才長籲出口氣,道:“這位大哥,你可嚇死我了……”

任中行卻是一直瞧著巷子另一頭。巷口扒出幾個腦袋,半縮不縮偷瞧這邊情形。又聽背後雪地隱隱有響動,回頭一看,幾個後生悄悄抄進背後巷口,朝自己過來,腰間都別著殺豬刀宰羊刀之類家夥。地上那年輕人趕忙大叫:“千萬別動手!是外間來的遠客!不是賊……咱這方的好漢!”

一喊出來,幾個後生都停下腳步,那幾個不敢露頭的也露出身子。年輕人趕忙道歉:“這位大哥,真對不住,冒犯了。兵荒馬亂的,大夥兒都是又驚又恨……”任中行將年輕人從地上拉起來,道:“麻煩你給我找間房,弄點吃的,熱的最好。好好喂喂這馬,一路上難為它了。”

年輕人奇道:“這位爺,可巧我便是本地客棧的跑堂夥計,你卻是如何知道?”

任中行笑道:“你不叫範千嗎?不認識我了?我是任中行。”

範千愣了半響,狠狠抽自己個嘴巴子,一把抓住任中行的手,又笑又跳,歡喜得癲狂了一般,跳著腳大叫:“任大俠回來了!都來看啊!任大俠回來了!!”

原來此處便是客棧後門。範千將任中行引進客棧,客棧裏本就聚了不少人,一聽說兩年前在慶州獵虎禦寇的江湖豪客任中行回來,全都湊過寒暄。更多卻是打聽外間情形,戰亂一起,消息斷絕,他們早已不知外間成了什麼樣子。

任中行歎口氣,道:“遍地兵荒,世道徹底亂了。諸王相爭,各起兵馬攻殺,一仗下來就死傷兵士十幾萬人。北麵西麵羌胡趁機南侵,要入寇中原,聽說邊關仗打得慘烈,卻還是無法抵擋。盜賊蜂起,遍地燒殺淫掠。我是聽說了慶州府的事才趕過來的。這邊怎樣了?”

有人道:“慶州出了個巨寇‘再世王’,左近八股悍匪一道奉他為尊,由他統領,合股近萬人,四處攻打府縣。聽說這人凶殘嗜殺……”剛說到此處,旁邊一人狠狠掐他大腿,低聲道:“不想活了?”

伺候在一旁的範千接道:“任大俠,那些事說不得。都是經過我們鎮逃難去慶州城的人親眼所見,委實是太過……唉,說了要爛舌頭,看見了要爛眼珠啊……那些也是人,他們怎麼就做得出……”

客棧裏頓時一片沉默。過了許久,任中行才道:“那就與外間傳言一樣了。隻是,你們為何不逃?”

有人道:“虧得咱董家鎮民風好。當年‘再世王’手下八頭領之一‘破甲錐’,落草前窮困潦倒,討飯時險些餓死在咱董家鎮大街上,是董家鎮救了他。這番他便向‘再世王’替董家鎮討了免死牌,這一鎮幾百口人才算避過此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