請兵之舞(一)(1 / 2)

東京城中,十一月初的天氣,雖然稱不上滴水成冰,也已經極為嚴寒。冬雲陰沉沉地壓在天空之中,一如東京城外黑壓壓的金人軍營壓在東京人的心上一般沉重。禁軍精銳,早在今年正月裏的那次攻城戰中便已損失慘重,所餘精兵,又因北方重鎮太原危急,不得不分兵北上救援,

東京城中兵力既有限,士氣又低落,隱隱然已有無盡悲涼之感。

日暮時分,禁宮之中,歌鍾響起,伴著悠揚的唱經聲,傳入宮外的街巷。

身披錦袍、頭戴金枝玉葉冠的蘇朝雲,由四名道姑六名琵琶女陪同著,穿過禦苑的白石甬道,慢慢地走向設在觀星台上的祭壇。所過之處,宮女內官,都感激又惶惑地俯伏在地,不敢仰視。

觀星台旁,樂工歌女正在演奏徽宗皇帝親自校定的《黃庭樂》。巍峨高聳的觀星台,上下三層,每層都按方位立了四色旗幟,每麵旗幟下守著一名身著法袍的道士,共計一百零八人。暮風寒涼,那些守陣不動的道士,已有不少人凍得嘴唇烏青了。台上最高處,著太極八卦法衣、披發仗劍、焚香禱告的,是新近被封為國師的東京道士郭京。當今官家,已經將守城退敵的希望全都寄托在這位國師所說的“六甲神兵”之上了。

蘇朝雲自觀星台右側繞出來時,才發現對麵走來的是同樣身披錦袍、頭戴金冠的季延年。

他們兩人是大宋國土上最負盛名的女巫與男覡,無怪乎會被同時召來,配合郭國師祈請神靈。

四目相視,是同樣的冷淡。

琵琶女與季延年所帶的樂工都被留在觀星台下,兩名道士引著他們兩人分別自左右兩側登上觀星台。

高處寒風刺骨,旗幟翻飛,長長的幡帶在風中亂舞。待到他們兩人一左一右站定,長須飄飄的郭國師叱喝一聲,桃木劍挑起一張黃紙符,在香燭上點燃了,望空吹去。守陣道士立刻齊聲高喝:“請天尊——”

莊嚴靜穆的《黃庭樂》,已變為清遠縹緲的《登仙樂》。

蘇朝雲與季延年振袖起舞。這已經是他們第四次同台獻舞了。

琵琶女與季延年的樂工,卻是第一次奏響同一首曲子。

歌鍾悠遠,舞步飛揚,恍惚又是楚陽台上的情形。三年賽舞,此勝彼負,此負彼勝,竟是一直不能分出高下。一年年賭鬥,原本專注於神靈的目光,卻在不知不覺間開始轉移到同台的對手身上。

三道紙符發出,郭國師轉而用桃木劍將神案上玉盆中的清水灑向起舞的蘇朝雲與季延年,一邊踏著禹步,一邊吟唱:“洗塵埃,洗塵埃,洗淨塵埃迎神來……”

歌鍾轉急,舞步轉疾。兩雙長袖,與幡帶一道,在空中交錯飛旋。

夜色四合,層層香燭燃起,煙霧繚繞,自觀星台下望去,台上起舞的人影,如在雲中,令得仰望者不覺而生跪拜之心。

終於,夜空中出現一點火光,如流星般徑直投入觀星台。郭國師大袖一揮,那點火光沒入他袖中,立刻燃燒起來。郭國師已旋身甩下了陰陽法衣,桃木劍刺出,挑著燃燒的法衣,向觀星台下的眾人展示,高呼道:“神降天火,佑我大宋!”

諸多道士同時高喊:“神降天火,佑我大宋!”

郭國師繼續高呼道:“六甲神兵已降世,服我符水者,皆得成神兵!”

他將法衣甩入神案前的銅盆之中,由它燒成灰燼。狂熱的呼喊與激昂的歌鍾聲裏,蘇朝雲看到了季延年臉上一閃即逝的、鄙夷的冷笑。

她知道自己臉上必定也掠過了這麼一種冷笑。

郭國師的伎倆,瞞得過別人,卻瞞不過他們。

十一月初六,國師郭京以六甲神兵出戰,一敗塗地。金人攻破了東京城,全城騷動,東京人終於明白到,要保護家園,已經不能寄希望於別人,而隻能憑借自己的雙手。短短半日之間,請戰者達三十萬之眾。更有熱血之人,沿街高呼“人自為戰,家自為戰”。金人雖然勇猛,卻不能不忌憚這樣的巷戰,不敢貿然率大軍進城搜掠。主帥完顏宗翰與完顏宗望商議之後,派出使臣,索取絹一千萬匹,金一百萬錠,銀一千萬錠,以為退兵的條件。東京城中,人人自危。

六甲神兵大敗,國師郭京本要被下獄的,但是他振振有詞地辯解道,神兵不靈,是因為人心不誠。話鋒一轉,矛頭便直指季延年與蘇朝雲,說請神之後,他二人未曾像其他道士那樣肅立寒風之中恭迎神明,而是徑自回住處沐浴休息去了。在神明來到之前,做這些事情倒也無妨;神明既到,兩人還如此做法,大有怠慢輕忽之心,神明怎能歡喜?料來正是這個緣故,惹惱了神明,方才收回六甲神兵,以至於我方大敗。

人心惶惶之中,這番話也難辨真假。但是季延年與蘇朝雲兩人,迎神之後的確是回住處沐浴休息去了,這卻是事實。這件公案本應由開封府或是大理寺審理,不過當此非常時刻,程序大亂,隻得由官家降下一道手諭,將郭國師、季延年與蘇朝雲就地監管,待到金兵退後再行審理。

他們都住在已退位為太上皇的徽宗帝的一個養靜之所洞仙居,監管起來,倒也方便。看管的禁軍,敬畏神靈,並不敢亂加喝罵;服侍的宮人,也希冀國師與巫覡能夠庇佑自己,奔走應命,無不盡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