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永平是一路哭著回了永和關的。他感到這一輩子甚本事也沒學下,隻學會嘴裏冒煙、煙裏燒錢的本事。多少年了,他的大煙槍裏燒掉的銀錢成千累萬,拿來經商,能賺多少錢啊!要不是三弟的幫襯,他早成了窮光蛋。人常說,除了割頭難,就是吃屎難,不知道還有這個要命的戒煙難。縱然幫不了三弟,也不能再拖他的後腿。他一個人哭了一夜,抽了一夜,第二天,人們發現大老爺斷了氣——他沒有勇氣戒煙,卻有勇氣結束自己的生命,做到一了百了,再不拖累別人。這是後話。
在家時,白永和很難有睡懶覺的機會。現在可好,無事人睡得息心覺。一覺醒來,依然黑咕隆咚,不知是白天黑夜。他回憶了一下,好像吃了大哥送來的薄饃饃,棗碨碨,還喝了一碗香噴噴的小米湯,就再也想不起來了。長夜漫漫,黑牢幽幽,不覺又犯了困,眼眯瞪起來。
似睡非睡中,一束少見的陽光從牢門射了進來,射在他臉上,射在他身上,直射到他心裏。那是久違了的光明,那是久違了的溫馨,他仿佛回到永和關,又仿佛躺在黃河邊,那種重歸自然的感覺實在太美妙了。他睜開蒙矓的雙眼,順著這束光看去,原來,陽光來自半開的牢門,門縫裏閃現出一個女人的身影。是含嫣,不是。是愛丹,也不是。那是誰呢?對方不語,隻是默默地注視著他,好像等待他的清醒和呼喚。他眯縫著雙眼,有些困惑地問:“您是——”
“您貴人多忘事,不記得我了?”女人仍舊沒有自報家門,目光順著光線照到的地方,極力搜尋著什麼。
白永和依舊眯縫著眼,逆著光打量這個女人。黃白相間的斜襟花夏衫,脖頸搭著一方白紗巾,與湖藍色百褶裙搭配,顯得素雅不俗。眼圓臉方,鼻端嘴俏,濃鬱的脂粉味不停地往他鼻孔裏鑽。聞慣了黑牢裏汙濁黴爛氣味的鼻子,還是很敏感地吸收了這香味,並沁入他的肺腑,一如柳含嫣的脂粉味。他真想喊一聲“含嫣”,但沒有喊出聲來。他知道,這不是他的柳含嫣,這是一個陌生女人。
也許是天熱的緣故,女人一頭濃密的黑發被白色的手帕束了,把成熟的氣息更多地擴散出來。來人約摸有四十來歲,身姿依然那麼勻稱,那麼周到,那麼養眼,那麼動人。
這個女人在哪裏見過?好像在二十多年前,在奶奶窯裏,他一進門,一個秀麗的女子端端地站了起來,衝著他不好意思地嫣然一笑。難道真的是她?二十多年不見了,她去了哪裏,她來這裏做甚?白永和一臉茫然地問:“恕我冒昧,您是靈——”隻說了前一個字,後一個字不敢往下說。萬一不是呢?
女人露出兩排皓齒:“三老爺終於想起來了。我就是靈靈呀!”
“啊?”果然是她。白永和如釋重負,輕鬆地說,“小大姐別來無恙?”
靈靈客氣地回道:“托三老爺福,日子雖然平淡,倒也衣食無憂。我都這把年紀了,還叫小大姐,快不要叫了,就叫靈靈好了。”
“光陰過得真快,才記得你是小大姐,眨眼間成了半老徐娘。不過,你是人老麵嫩,好像二十大幾、三十來歲的人。”
“哪裏,哪裏,我都成了半老徐娘,不值一文了,還三十來歲!”劉靈靈反諷地回道。
白永和自知失言,暗暗怪自己粗魯:女人最怕別人說老,我怎麼竟敢觸動她敏感的神經?他也沒去解釋,把話題岔開。
“這麼多年沒有消息,你去了哪裏?”
“自那年見您後,我就嫁了人,我家那口子是保定陸軍軍官學校出來的,在69師師部混得個中校參謀處長。我隨軍遷徙,居無定所。聽說您被羈押在這裏,故來看望。”
“原來是這樣,不知處長夫人駕到,怠慢了!”
“人陷大獄,身不由己,還說什麼怠慢不怠慢,哪來那麼多禮數!快說說緣由。”
白永和這才把事情的來龍去脈說了一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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