鍾山,金陵東。
鍾山古稱蔣山,又稱聖遊,乃是曲踞吳地的茅山餘脈。茅山一脈曲複蜿回,形似“已”字,素有“第一洞天,第八福地”的美譽。而鍾山雖不甚高,卻也山勢婉轉,拋若遊龍,故諸葛武侯曾有“秣陵之地,鍾阜龍蟠,乃帝王宅也”之語。
相傳楚威王伐吳越,因此地有王氣,遂用厭勝之術在山中埋下重金加以鎮抑,於是此山便稱“金陵”。又有一說,埋金者是始皇帝,且在山中立有一碑,上雲“不在山前,不在山後。不在山南,不在山北。有人獲得,富了一國。”
富了一國……
孫小真聽見這句碑文的時候,正蘸著盅裏的酒在案上畫字。她本要畫的是“菡萏香銷翠葉殘”,是新近極時興的一句詞,然而不知怎地就畫了個“國”字出來,水淋淋地倒在案上,好不礙眼。
她的眉兒就顰了起來。這如今已成了歌謠的碑文,連黃口小兒負耒農夫都會哼的歌子,她已是不知聽了多少回。可她從未懂過,為啥有人獲得,卻要富了一國,難道那個人是王是帝麼?
她坐著的這間酒廬恰在鍾山腳下。適逢梅季,山間濕霧迷離,歌聲便也如霧一般在廬外飄杳無定。明明邃遠,卻偏偏有斷弦劈管的力氣,扯開人的耳輪往死裏鑽。酒廬本來寥落,此刻更是杯無傾、語無聲,宛似酒客們都在凝神思忖那詞中的真義。
歌聲直響了良久,廬中終於有人啪地將酒盅摔了在案上,道:“白小哥便這般待客,扔了咱們在此‘把酒聽歌’?”
這一摔,即有人應道:“權且把酒,權且把酒,聽歌這一樁免了也罷。”說著,那人端起一杯酒,吱地飲盡——險些連盅子也吃了下去。
這兩人便坐在酒廬當間。一青袍一藍衫,瘦得皆與枯竹仿佛,唯獨刀削也似的瘦臉上,兩雙睛子鼓凸澄明瞪若銅鈴,坐在那裏渾若兩隻青藍二色的蜻蜓。
青袍人拾起盅子,自斟了杯酒,低聲道:“你我仗劍千裏,卻做了這寒廬的座上賓。‘大叔’未得見,白小哥又一走了之,豈不是……是……那什麼眼看人低麼?”
雖是低語,孫小真卻仍聽得真切,便有些好笑,她端起盅子假作嗅那酒香,耳朵卻朝著酒廬當間豎了起來。
隻聽藍衫人亦壓著嗓子道:“兄弟少安,我等是何樣人,大叔又何樣人,其中必有禮數。”呷了口酒,又道,“你不見白小哥走得風風火火?我所料不錯,必是那‘五位’之中,有人駕臨。”
青袍人的酒盅本已沾唇,竟不由僵住了,一雙鼓洞洞的睛子精光四射,道:“若是這般,我倒胸寬了。你我遠來,不也想見見這幾位的風範不是。”說著話,青袍大袖之內竟然“錚”的一聲,驀地起了一聲劍鳴!
藍衫人似聞聲有感,瘦額兩邊的太陽穴突突幾跳,振眉道:“兄弟說得極是!”一杯傾盡,又低聲喟歎,“這幾位各自天涯,若非大叔的手筆,你我便想見識,原非易事。”
當下這兩人談興迭起,左一杯又一杯,竟連廬外那擾人的歌子也都過耳不聞。竊竊許久,青袍人驀地揚聲歎道:“大叔此番鋪排宏巨,說不得業內人士要聚個全齊!欸,偌大鍾山,好咯一段風雨呀——”
——撲哧。這廬內被他拉長了尾音的一呀,呀出了一聲氣口,亦不知是哪個笑噴了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