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鈴響了三聲。又三聲。

起風了。客棧外的梨木招牌在寒風裏搖來晃去,招牌上係了枚銅鈴,風一起來,便叮叮當當地響。

太陽升到半天的時候,春光在陽光下開始明媚起來,從客棧的門口望出去,對麵青山上一片片綠如翡翠,一點點紅如血瑙,前庭一大片一大片的桃花,宛若被人點了一把火,於春風裏、陽光下,肆無忌憚地燃燒。

已至初春,雖起了陽光,但寒意分毫未退,客棧裏零零散散坐了四五桌人,有人閉著眼睛假寐,擺出對周遭無動於衷的架式,有人打著哈欠,露出參差不齊的黃牙,還有人把雙手攏在袖子裏。

戚斷坐在客棧最裏進的桌子邊,他使著眼睛睃了睃外麵的這些人,一口飲盡了碗中的錦波春,酒氣入胃,立時翻湧上卷,全身溫燙,戚斷便敞開外衣,露出鐵打似的肌肉。

他打了個響亮的酒嗝兒,道:“老子第一次殺人的時候,用的是一把開過光的大環刀。廟裏那和尚從未見過有人拿刀來開光,唬得全沒了人色,老子說,菩薩慈眉,金剛怒目,容你們和尚凶得,老子就凶不得?老子說的話向來是有道理的,那和尚就聽了。一開完光,老子接過刀柄,看了一看,隻覺那刀身果然有了幾分靈氣,老子十分喜歡,就刷一刀把那和尚給捅了個窟窿,那刀鋒賊亮賊亮的,跟那禿驢的腦袋一個模樣——開過光的刀,看起來不一樣,殺起人來,也大不一樣……”

戚斷身形威猛,縱是平坐在地,猶與常人挺立時一般高矮,手臂上的肌肉高高隆起,文了兩條張牙舞爪的青龍,頭頂油光發亮,不見一根青絲。他一邊說著話,一邊用手輕輕撫摸自己光溜溜的頭頂,不時抬頭大笑,聲洪音亮,屋上的瓦片都被震得咯咯直響。

戚斷的對麵坐了個白淨的儒生,偏偏一道刀疤從左眼劃到頸下,皮肉翻卷,一片清山秀水霎時變得無比詭異。他正低頭認認真真地剝著手裏的瓜籽,他的手指又尖又嫩,瓜籽剝得又快又巧,一掰就像雪片落將下來——縱是大家閨秀也未必生得如此一雙好手。

“我跟你講過很多遍,”那儒生眼皮抬也不抬,“錦波春性溫醇厚,要小口小口品,不是用來一碗一碗當水喝的。”

戚斷皺眉道:“你最近越來越不痛快了,喝碗酒都跟娘兒們一樣。十年前我們劫太尉府的生辰綱,殺完了人直接坐在鬧市裏,對著一百多個官兵一壇壇地喝他娘的紫金泉,好不豪氣。現在這淡出個鳥來的鄉野酒糟你倒金貴了!”大漢拍著桌子站起來,一張臉漲得透紫。

那儒生不緊不慢地覷了他一眼,慢悠悠道:“你也知道這是十年前的事……”戚斷打斷道:“十年怎麼了!再過二十年,我戚斷還是一條響當當的好漢!”

儒生道:“我們兩個臭男人在一起混了十幾年,再混下去,連我自己都忍不住要懷疑我們是不是有龍陽之好……我上回走了趟揚州,把如眉姑娘從花艇上贖了出來。我老了,刀也不快了,江湖上新人輩出,一個比一個要命,秦淮河畔黃金郎,雪峰山頂新月槍,四川唐門鈺如霜,江湖少年催人老……”

戚斷冷笑道:“為了一個婊子就要分家散夥,連兄弟也不要了?”

儒生微微皺眉道:“不要叫她婊子。我隻想平平安安過下半輩子。做人最重要的,不過是見好就收。”

戚斷放下拳頭,冷笑道:“好,你果然打定了主意,這番來見我,定是早謀算好了要封刀。”

儒生道:“不如你也回鄉下置份田產,打打殺殺終究沒個頭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