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洛在重重屋脊上飛奔,像燕子掠過層層烏雲。直到現在,他才覺得長安城的格局順眼了點。
那年頭的長安是這麼一回事:全城以街道為經緯,整整齊齊隔開一百多坊。小坊一裏見方,大坊長寬皆近二裏。坊牆夯土版築,高約一丈,厚也是一丈。坊外大街極其寬闊,過一次街小狗要跑折腿,老狗要犯哮喘。坊內有數百人家,除了從三品以上的特權階級,不得向坊外開門,因此入夜坊門一關,就成了個封閉的小城池。裴洛家是做買賣出身的,所謂行商坐賈,講究的是車船交通、貨如輪轉,巴不得一天十二個時辰開門營業,當然覺得京裏這種搞法很土鱉、很不上道。想他家在揚州的宅子臨街起樓,白天看運河,晚上夜市繁華,畫舫歌吹,多少趣味。這兒白天還好,天一黑,西北風呼呼刮,全城就是一百多個土圍子!
這意見他還沒跟寧十三交流過。因為寧十三正是京畿長安縣人氏,平時頗以桑梓為榮,開口閉口“咱們京裏”雲雲,跟他直說隻怕要吵架。不過前天出了件事,嚴重傷害了寧十三對長安的感情:他們在酒肆吃飯,點的鯉魚膾不新鮮,寧十三叫來店家發了一通議論,大意是你們越做越差,自砸招牌,作為貴店的老顧客,我很遺憾;作為長安人,你們在外地朋友麵前塌我的台,損害京城形象,我很痛心。
那店家臉上掛不住,冷笑一聲,說聽公子口音是郊區的吧?城裏戶口都沒有就混充長安人,您還真不見外!京城歡迎您!——山上來的老鄉,也懂吃魚麼?遭此地域歧視,寧十三氣得要跳腳,被裴洛死命拖走,一路上指天誓日,發了許多大不敬的牢騷。裴洛聽了他的言論,覺得自己那點腹誹簡直不算什麼。
閑話少說——此刻裴洛夜半跳房頂,對京城突生好感,是因為下列原因:
第一,金吾衛隻負責坊外巡邏,不進坊內;
第二,坊內雖設武侯鋪,隻有稀稀拉拉幾個兵值夜,吃酒耍錢,不足為慮。
因此裴洛在坊內如入無人之境,心情十分愉快。路上隻出了一個岔子:他從一戶人家的房頂跳過時,有個光屁股小童正在院子裏撒尿。小朋友睡眼蒙矓尿到一半,抬頭看見他,張嘴就哭,聲震屋瓦。
“糟糕。”裴洛想,“千萬別落下什麼病根呀……”他提著兩隻靴子飄然而去,全然不知自己剛為飛天夜叉的傳說譜寫了新的一頁。
客舍所在的永嘉坊位於城東北,裴洛的打算是沿東北方向對角線一路切過去,以他腳力,到那兒用不了半個時辰。到目前為止,這個計劃顯得很高明,很有效,很值得大大得意一番——還不知道誰被抓住打二十呢!他正在自我表揚,隻見前頭房舍一空,現出了一道圍牆。
裴洛提口氣奮力一躍,跳上牆站定,發現此處乃一座很大的宅院。和剛才的民宅院落不同,圍牆裏樹木茂盛,空隙處有池塘反光,空氣中有百花香味,夜色中看不分明,估計麵積至少占全坊四分之一,連牆外道路也比尋常坊曲寬闊。氣派如是,不知什麼來頭?他站在牆頭正沉思要不要冒險,忽聽見幾聲竊竊私語,細微得如蚊子叫一般,飄過耳邊就消失了。循聲望去,他看見一個黑衣人——黑衣人也正看著他。
那黑衣人蹲在兩丈開外的牆頭上,身穿夜行衣,肩上背個包袱,蒙頭麵戴手套,全身上下隻露出一雙眼睛。裴洛初入江湖,看到這種排場,不免暗讚一聲:“夠專業!”又見他露了行藏也不慌張,仍一動不動,不禁又讚一聲:“夠淡定!”牆內的陰暗處沙沙作響,枝葉晃動,也許是跟他交談的人躲進了樹叢?裴洛沒有低頭去看。因為他發現黑衣人的眼神很不友善——如果那雙眼睛是兩把錐子,早將他紮出幾個血窟窿了。裴洛咳了一聲,覺得此事確實尷尬。他從小就是個懂禮貌的孩子,遇到這種情況,本該拱手施禮,說些“行路至此,衝撞大駕,不勝惶恐,萬不敢擾閣下生業”的話。問題在於,首先,無憑無據,怎好說這位黑衣兄在做無本的買賣?萬一人家高興穿成這樣賞月呢?其次古人雲“動作莊、衣冠正”,自己一手提著一隻靴子,行起禮來也不甚相宜。因此權衡了半天,憋出一句“借過”。
黑衣人仍然一動不動。
裴洛歎口氣,從牆上跳下來,心想我繞著走總成了吧!他剛走出幾步,耳後風生,他本能地將頭一偏,手肘往後一格,架住一枚明晃晃的白刃。大驚之下,左肩又挨了一掌。他順勢向前一滾,卸去掌力,單膝跪地還未起身,見那黑衣人已將手中匕首向他擲來。裴洛避無可避,隻好一揚手扔出一隻靴子。兩物在空中相撞,匕首落地,靴子飛進了圍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