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來是扶還堂,怪不得……”雪月喃喃,目光渙散起來,緩緩低下頭,“怪不得奴婢當年翻遍了京畿道,也未能尋得小主人的下落……”
教坊使神色複雜地看向雪月,卻見女子的肩頭微微顫著,大顆大顆的珠淚兒透過指縫啪嗒落地,水漬斑斑。白芷並未抬頭,隻凝神翻閱。
“小主人既已平安長大,雪月無能,也該以死謝罪了。”
女子含淚輕笑,骨節分明的素手抬起刹那,銀簪出髻,直向那裸露的頸脖刺去——
“雪月!”
黃銅燈台上驀地燭光一聳。
檀木鎮紙猛地擊中持簪的手腕,霎時寒光爍爍,那銀簪在空氣中劃過幾圈後叮當墜地。教坊使惶然而起,卻見雪月捂著手腕已是泣不成聲,
“誰允許你自裁了!”
“小主人……”
雪月艱難地仰起頭,那少女卻側過臉去,在這光線暗淡的室內,她白皙俏麗的顏容一半是光、一半是影。
“父王母妃走後,這南教坊依然能屹立不倒——”將賬本整整齊齊地碼好放回架上,白芷回眸望向地上的二人,“馮延,雪月,這八九年來苦了你們。”
馮延聞言隻愣愣出神。
這些年來他無時無刻不在掛念著小主人,他馮延受的苦算不得什麼,若非當年殿下抬舉,他不過是個下賤閹人——可他恨!他恨自己無能,殿下娘娘薨逝,小主人流落在外……他馮延又何嚐不同雪月一樣,撐起這偌大的南教坊,隻求今生再見小主人一麵!
可不曾想到,今日重逢,她卻是易了容貌,改了聲音,完完全全變成了另一個人。
“奴婢不苦……”馮延仰首,雙眼泛起血絲,就連那聲音也顫抖起來,“小主人……可否恩準……讓奴婢見一見您的真容……”
雪月也抬起頭,目光懇切地望向她。
——真容?
微涼的指尖輕輕撫上自己的臉頰,白芷苦笑。何止他們許久不曾見得、意欲一窺,就連白芷自己都漸漸懷念起來。采穴易肌之術極為磨人,不僅采穴手法須得高超精準,易容者更需忍受極大的痛苦,那樣肌肉抽搐的疼,過了整整四個月依然記憶猶新——然而少女嫣然啟唇。
“——雪月,可有銀針?”
……
這南教坊的大廳裏又是一片響亮喝彩。
青蕪局促地守在階梯旁,已經過了小半個時辰,可樓上卻毫無動靜,眼見這天色也要沉下去了,若是再不回府恐怕沁平王夫婦那裏不好交代。
“樓上設有單獨的雅間,公子若是喜靜,不妨上樓欣賞……”
“有勞安排。”
“請……”
青蕪正思忖著,卻覺一縷若有若無的臘梅香氣似乎融進了微暖的空氣裏,這氣息稀薄至極,卻蘊含了一絲與這節氣不符的寒意。
“借過。”
那人淡淡提醒,溫和低沉的嗓音如同山茶花凋落於地時的聲響。
青蕪這才回神趕忙閃身。那男子徑直上了樓梯,青蕪並未看清他的模樣,隻覺得那一身雲紋絲質常服絕非凡品;尾隨而上的青年侍從冷冷瞥了青蕪一眼,棕發碧眼,鼻梁高挺,嘴中輕輕說了句胡語,青蕪並不能懂。
“珂蘭泊。”
許是聽見了青年的話語,正拾階而上的男子頓了腳步,正聲喚他。那青年知這其中的責怪之意,麵上強忍著對青蕪的鄙夷,躬身撫胸致歉。
“他自西洲而來,不懂中土禮數,還請姑娘不要見怪。”
男子回眸啟唇,青蕪這才看清了他的模樣——鳳眼明亮,眉目俊秀,可於青蕪而言偏偏卻有說不出來的疏離感,他連笑意都是沒有溫度的,那樣的清冷氣質,竟比白芷師叔還勝幾分——
大廳深處驀地傳來銅鈴手鼓的清脆鳴響,原本悠悠揚揚的胡樂登時強勁有力起來,仿佛風沙狂卷、虎豹橫行;羌笛音百轉九折,在這奇妙詭譎的樂音之中,舞伎腕上金釧相擊的隱隱錚鳴竟恍如妖女的婉轉低語……
等青蕪回過神時,那兩人的身影已消失在了樓梯盡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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