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陽不敢當。”
知道這鄭老在搭台階,白芷也樂意順勢結尾,素手一抬,示意免禮。
“隻是學生們雖然愚鈍,可初衷是好的,心向先賢,又年輕腦熱,這才衝撞了郡主……”鄭老緩緩直起身子,一張蒼老的麵孔平和地朝向安陽郡主,“老朽身為太學博士,本該為人師表,卻不能管束,老朽有錯,向郡主賠不是——隻是這樹,多少也可留作教訓,還望郡主寬恕。”
說罷,鄭老又深深一個作揖,那吳老也同聲致歉,亦是賠禮。
立在一旁的陸維年徹底傻眼了,他無論如何也想不到,自己苦苦請來的博士講的竟是這種話語,愣神之間,忽聞一人高喊了聲“望郡主寬恕”,眨眼間眾生響應,高呼不止,一片彎腰作揖,刺得陸維年的耳、眼生疼。
“李兄,你,你們竟然——?!當初鬧著要來的是你們,現在卑躬屈膝的也是你們,竟從了她的強詞奪理——還有沒有骨氣!?”陸維年麵色赤紅、目眥盡裂,一把揪住方才起頭的那個書生的衣襟,厲聲質問。
“我等此番前來是為樹求情,又不是刁難郡主!陸兄莫要失了分寸。”李姓書生一副正派神色,用力扒開陸維年的手,其他儒生也紛紛勸解,仿佛之前在秦府門口大鬧的不是他們。
這一切落在眼裏,白芷甚覺有趣,不止是白芷,就連圍觀的街坊也覺得頗有意思。
頓悟此刻再無人支持他,陸維年的臉色一點點慘淡下去,雙手無力地垂在身側,像是放棄了掙紮。
事情妥了——白芷懂得見好就收的道理,不再看他,那方麵紗下朱唇又啟。
“兩位博士言重了。既然前輩開口,安陽也不是不通情理之人,這樹便交予諸位、早日移走吧。”
此言剛落,人群裏便稀稀落落地響起了唏噓之聲,似是肩上有千斤之重陡然消失。
“如此甚好,那便多謝郡主了!”
安陽郡主向著致謝的儒生們隨意點了點頭,便緩步走向那棵靜默無言的百年樟樹。蕭瑟灰蒙的冬日對這些苟延殘喘的生靈格外嚴酷,就在那寒風吹徹中,幹枯的葉片飄然委地,這些就仿佛生命的滴漏一般,直到徹底枯死方會停止。
“坦白講,本郡主從未料到區區砍樹之事會鬧出這麼大的動靜——”這話當然是假,怕也隻有少數人心裏清楚。一步步邁去,如墨發髻間的流蘇金步搖響聲細碎而清亮。“這樹,倒是給這秦府平添了傳奇。”
纖細白嫩的手指撫過粗糙的樹皮,指腹隻覺生疼。
“既然諸位挪去做個教訓,不妨定個名字——就叫‘思辨木’如何?”
少女悠然回眸,眾人哪敢悖意,隻紛紛點頭稱是——在這灰白色的天穹之下,連萬物都蒙上了一層慘淡之色,可隻有這個少女,頂替為安陽郡主的白芷,卻依然是自己明亮的色彩。
此事本就簡單,此時已然定局。
秦安陽不再逗留,隻是向兩位老者略作示意,便率著侍女跨過門檻回到府裏,一地枯葉因風翻飛,悉悉索索。府門前的眾人稍稍商議了挪樹的計劃,便同那幫街坊一樣作鳥獸散,該上課的上課,該作文的作文,該幹活的幹活,該攬客的攬客——這福安坊又是往日的福安坊了。
隻有陸維年麵色慘白地立在原地,怔怔地望著那安陽郡主進去的府門出神。他是敗了,可總覺得敗的莫名其妙,似乎在某一刻,眾心的風向就轉了方向,將自己吹倒在地;可似乎從一開始就有什麼不對勁了。
“……還沒明白?”
熟悉的聲音驀然響起,陸維年僵硬地轉過頭,卻見是吳老。吳老負手而立,風姿未變,隻是那眼神裏多了幾分憐憫。
“你們啊,一開始就著了道,可老朽也不得勸哦。”
語畢,吳老無奈地笑了幾聲,隻歎這安陽郡主真是個厲害角色,便頭也不回地走開了,隻留下陸維年依然呆呆佇立在原地,百思不得其解……
翌日,太學果然派人來挪樹,一番小心鏟土護根之後,這百年樟樹被徹底拔起,然而這拔起的同時,卻有什麼在天闕人的心裏深深紮了根,那便是安陽郡主“才智超人、能言善辯”的名聲。
……
林嬤嬤傳達太後意思的時候,秦安陽正倚在窗邊吃無花果幹。
這無花果幹雖甜蜜好吃,但一聽到“太後娘娘”四個字,白芷也隻得放下手中的幹果。
“老身恭喜郡主,這回宮裏的除夕家宴呀,太後娘娘賜了恩典,給您留了位置——要知道,這除夕家宴不比其它,除了聖上和各位娘娘,也隻有極少數特受恩寵的宗親國戚才能入席!太後娘娘這麼做,可不是認可了郡主麼!”
林嬤嬤麵有喜色,白芷也自然應和著笑容滿麵,隻拿帕子虛虛地擋著。其實此事情理之中、意料之外,可白芷的計劃並不急於一時,況且這秦安陽身上尚有些疑團未解,事情太順也不見得是好事。
白芷這樣想著,又輕輕拈起一枚無花果,細細摩挲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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