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驚變
每年春季,禁苑中的梨園內,大片大片的白梨花靚豔寒香,潔白如雪。風吹過,梨花
飄灑,紛紛揚揚。梨樹下,兩個少年正在比劍,一個青衫,一個藍衣。劍刃相交,發出清脆激越的響聲,隻見銀光熠熠,劍影閃閃。藍衣少年箭步躍起,劍
尖刺向青衫少年,青衫少年飛身移步,輕輕一讓,避過鋒芒,又直劍一掃,攻向藍衣少年側身。
倏然之間,兩人的攻守情勢已是大變。藍衣少年足尖一點,身體向梨樹上縱躍而去,劍風急掃,帶落一大片梨花。青衫少年亦是疾步緊隨,舉劍相擊。兩人在梨樹枝杈間纏鬥起來。一捧捧的梨花飛揚開來,宛如三月飛雪,一片潔白。
我正看得入神,突然藍衣少年以劍抵樹,高聲笑道:“不比了,你家夫人來了!”我聽了這話,臉頓時一熱,拔腿就要走。藍衣少年已連蹬幾步,攔在我麵前,“三
妹,別走呀,走了就沒意思了!”那青衫少年聽言,立時收勢,立於梨樹之下。那劍刃入鞘一瞬,凝聚著一道清光。“二哥,高麗進貢的白孔雀到了,母後和裴夫人都在禁苑裏觀看,喚你們去瞧呢!”
我拉了拉二哥藍色的衣袖。景宏爽快道:“好啊!”又回頭笑罵道,“裴青,你這小子,還不過來!”裴青也微微一笑,慢慢走過來,站在我身側。景宏朝裴青丟了個意味深長的眼神,“可要好好謝我!”頭一偏,大步走開去,“本
王先行一步嘍!”說完還一並支走了我的貼身侍女,一會兒就走得沒個影了。
一夜無眠,卻又一夜亂夢。隊伍一路前行,走過繁華,走過荒涼……我不知前路等待的是什麼,隻能回頭,到記憶裏去尋找往昔……清晨的射場,太傅黃將軍正教景昊射箭。他雖是白發蒼蒼,卻精神矍鑠,膂力過人。小時候,母後常講黃將軍邊關退敵的故事,因而我對他十分仰慕。
景昊認真地張著小弓,一下一下射著。雖是初夏,卻已十分炎熱。他身體微胖,額上早已冒滿汗珠。我雖心疼,卻知黃將軍一向嚴格。估摸著他們還需練上一個時辰,便自往麟德宮去。
上了香,又令宮人打掃一番。正欲回去,卻來了兩位宮妃,一位吳淑媛,一位李婕妤,兩人拉著我便好一番傷感。初時我尚陪她們落幾滴淚,後見這兩位是越發絮叨,沒完沒了,便十分頭痛。好容易擺脫了她們,卻已錯過了與景昊約好的時辰。
射場裏無人,我乘了轎忙至東宮。門口有一名叫小萬子的內官早候著了,“殿下,太子不在。方才宣城公主來找他同去玩耍了。”仙蕙平日孤僻,並不喜與人玩耍,今日卻……我連忙問:“往何處去了?去了多久?”
小萬子道:“去了多半個時辰了,說是往萬荷塘邊放風箏去。”我又追問:“何人跟從?”他道:“坐了宣城公主的轎子去的,未帶隨從。”我聽得未帶隨從,不覺聲量拔高了不少,“好極,我前日如何囑咐你們?若太子有個
閃失,你等小命還要不要!”誰知這小宦官竟不怕,笑嘻嘻道:“方才宣城公主說了,怕殿下您著急,令小奴在此等候,主子一來就帶您去呢!”萬荷塘位置較偏,離東宮有好一段路程。塘中養著萬千朵荷花,一到夏季荷香十裏,
離開家鄉,已有千裏。和親隊伍離開長安,十月到達豐州。稍事休整,十一月,我們渡過黃河,抵達天德,又北行了三百裏到達磧口。從這裏,要走過茫茫沙漠,才能到達回紇地界。
登高遠眺,逶迤的沙山就像狂怒的波瀾卷起千堆雪浪,蜿蜒起伏、雄姿奇偉。俯瞰足下,沙漠的溝溝壑壑猶如群獸奔騰,千奇百怪。身臨其境,使人強烈地感受到了沙漠肆虐時的咆哮和狂放,生命在此變得無比渺小和脆弱。一切都湮滅在風暴和流沙之中,凝固成起伏連綿、極度荒蕪之地。
臉上蒙著厚厚的麵紗,仍可感受到風卷沙粒撲在麵上的刺痛。此刻,在寂寂的沙漠邊
緣,我等待著夕陽的餘暉灑滿蕭瑟的肩頭,或許,也是在尋找著那未知的路途。突然背上一暖,原來是侍女真真取了披風覆在我肩上,“主子,今日可好些了嗎?”我衝她笑了笑,“今日甚好。”旁邊的侍女雪如卻紅了眼,“還說好呢,昨夜裏還哭著呢!精神也是一日不如一
日。”她扭過頭去,嘴裏嘟噥著,“好毒辣的皇後。”“小心說話。”真真以手指她。掬一捧灑滿夕陽的黃沙在手,暖暖的、柔柔的,沒有刺痛,隻有撫慰。我凝視遠處的
沙丘,“夕陽無限好,隻是近黃昏。”她兩人卻急了,“主子瘋了!沒來由說這些話。”回眸看著她們,我無奈又辛酸。離開長安前,我曾想把她們留下,她們卻都苦苦哀
求:“從小一起長大的,決不能撇下我們,橫豎死也死在一處。再說,主子把我們留下,馬在枝杈樹叢間狂奔,我的淚在臉頰兩側狂飆。減輕了一個人的重量,馬跑得更快了。前方枝葉一動,躥出一隊騎兵。我猛轉向,向另一麵跑去。而那一邊,突然也躥出數騎。那隊騎兵並不著急,而是如追捕獵物般,漸漸把隊伍收縮成扇形,逼著我向後退。被他們窮逼無法,馬奔跑著退回到河灘邊。卻見馬身突然一滯,發出一聲悲鳴,向前
一撲,跪倒下來。我猛地被它掀翻在地。它中箭了!麵前數人向我奔來。我絕望地撲在雪地上。對不起,裴大人!枉你舍命救我。“殿下!”一人大叫,卻是周兵。另一人架起我,沒命地飛奔。河灘邊數塊大石,幾名將士把我掩身藏在大石下。他們手持利刃,在大石四周圍成了
一圈。大石下半躺著一名女子,肩上插著一支箭。是真真!她昏迷著,身體抽搐得很厲害。我忙抱著她,脫下自己的長衣披在她身上。契丹人已經追到,把大石團團圍住。“把公主交出來!”一個滿臉橫肉的契丹人用漢話惡狠狠地喊道。大石周圍的周軍全都擺出決鬥的姿勢,一個士兵罵道:“等我們全死光了吧!”
忍不住漫卷的淚意向我襲來,雙目已是模糊。禁不住雙足要向他狂奔。然而還未踏出一步,我的夢就醒了,碎了。揉清了眼,才看清,他的身材更為高大,肩膀也更寬。雙目雖是與青一般狹長,眼眶卻更為深陷。鼻梁更高挺,皮膚也更黝黑。第一眼的極端相似卻在仔細端詳後,一再嘲笑我的錯認。一樣俊逸到極致的容顏,卻
散發出完全不同的氣質。他……不是青!他是殺死楚玉將軍的魔王耶律楚,是奪走真真、雪如、灰衣女子性命的耶律煬之弟,
是被二哥殺死的耶律隆光的兒子!他是我的仇人!我清醒過來,目送他緩緩走到席上,與耶律煬並列左右兩席。帳外,雪花紛揚,天地
一色。帳內,卻是如花美眷,春色無邊。酒一巡,樂起。簫、笙、箏、琵琶、觱篥、箜篌、拍板,眾樂齊奏,氣勢恢宏。酒二巡,舞動。兩列紅衣女子魚貫而出,裙擺飛旋,做出不同造型。輕步曼舞像燕子
伏巢,疾飛高翔像鵲鳥夜驚。大帳內似燃起鮮紅的烈焰,襯托著女子們明眸皓腕。翻飛騰挪之後,曲子漸漸低緩下去。舞女們身姿如弱柳扶風,低回而下,終於彎伏在
地,嫣紅的裙擺徐徐鋪展開去,鋪成了一叢明麗的花。“賞——”耶律煬似心情不錯,而耶律楚卻隻目光淡淡。酒三巡,四周擊鼓聲響。紅衣盛放中數名侍衛抬起一麵大鼓。我白衣似雪,立於高鼓
我被帶到一個帳中養傷,沒有再見到耶律楚。一個婆子每日送來湯藥和食物,東丹的食物雖不太適口,但比起臨潢時已好得多。
身體的疼痛,心靈的疼痛,臨潢的那個夜晚,成了我每夜的噩夢。每一個漫長而寒冷的冬夜,我在深深的恥辱和哀傷中枕淚而臥。有時候,我會呼喚著真真和雪如,就像還在宮裏的每一天。有時候,我會輕輕喊著裴青的名字,然而黎明總會讓我知道,這是敵國的土地。月夜,也總會提醒我:你是一個,被敵人侮辱了的大周公主。有許多次,我想要結束這樣的痛苦。耳邊卻總是想起——
“請你活下去!”
我不能就這樣死去。大周在等待回紇援軍,冤魂在等待複仇。這樣的情況下,選擇死固然是選擇剛烈,而選擇生更是選擇堅強。
傷口慢慢好轉,而我的皮膚卻因為不慣內衣的粗糲,長滿小紅點。我一日比一日更想離開,卻總是在帳門外撞上看守。床沿上,是我用指甲劃的一條條記號,已經大半個月了。
大雪似乎永遠不會停,東丹的夜總是來得這樣早。月光晦暗不明,投在雪地上,像一張慘白的鬼臉。毛毯濕冷得仿佛能擠出水來,火盆裏掙紮了半日的火苗還是熄滅了。我把自己蜷在毛毯裏,連著它一起哆嗦。
忽然,帳外不遠處響起了腳步聲。我立刻像受驚的兔子豎起耳朵,一股刀鋒逼近般的恐懼使我渾身一震。床邊的小桌上還有盛食物的粗陶盤,我迅速取過,啪一聲將陶盆在床沿擊破,碎片握在手中,我躲進床邊的陰影。
“這是你的吧?”
“是!”我心裏一陣驚喜,盯著紫玉笛釵。
突然發現他正不動聲色地打量我,“這支笛釵,你從何處得來?”
我不安起來。他為何對這支紫玉笛釵這般在意?莫非他已經對我的身份產生懷疑?
那場燒死真真的大火……
我心中轉過千般念頭。“這是燕國公主賜予我的。”猶豫了半日,我決定還是繼續撒
謊。他微微蹙眉,“燕國公主?是那位前往回紇和番的公主嗎?”“是。”他沉吟片刻,又看向我露出袖籠的手。我手上長了不少凍瘡,青紫一片,夾著幾道血
口,委實觸目。我有些窘迫,女子的手,本該是紅袖末端的一段神韻,或為柔荑,或為纖
素,皓腕玉鐲,蘭花輕挑,它是女子的第二張臉。“一路上,吃了不少苦吧。”他執起我的手。我如觸尖針,忙欲把手縮回來,卻被他牢牢捏住,扯不出來。“你……”“你應該叫我大汗。”有一個問題始終盤亙在心中,終於衝口而出:“如果是你……攔住了我們,會殺公主
嗎?”他思忖片刻,微微頷首,“恐怕……也會。大周若與回紇連成一氣,於契丹十分
蹂躪後還能活下去的動力,在這一刻已完全粉碎了!突然,我陷入瘋了一般的反抗,用盡力氣推拒他、捶打他,想要從他身下抽離……他的手帶了怒意控住我,力氣之大,令我無法動彈。狹長的雙眼眯起,傳遞著危險的
信號,“你到底想做什麼?耍我嗎?”我突然如那夜一般地嘔吐起來,渾身劇烈地抽搐。一陣又一陣,直欲嘔出心肺般的感
覺,天旋地轉……我不能,我還是不能……縱然是為了大周,也還是做不到……他扳過我的身體,使我伏在床邊,輕拍我的背,直到很久很久以後我才平靜下來。他自己穿上長袍,束緊腰帶,轉身從腰帶裏拔出短刀。我怔忪地看著這短刀,他要做什麼?他並不看我,冷峻的臉上沒有一絲表情,隻是取刀割破自己的手指,嫣紅的鮮血,一
滴滴灑落在潔白的試紅巾上……
木然地呆望著他離去的背影,我的知覺在這一刻仿佛已經死去。
“他後來怎會離了龍泉殿?”
第二天,麵對蕭史焦急的詢問,我無言以對。
我把一切都搞砸了……
“那麼……他到底有沒有……”他猶豫著,還是問了出來。
【上】“沒有。”我極輕地吐出兩個字。他沒有再說什麼,隻是沉默著,讓寂靜化解這尷尬和難受。“殿下,還可以從長計議……”蕭史的臉龐還是如春風般的和煦,撫慰了我的心田。他的臉和耶律楚威嚴冷淡的麵容不同,總能讓人放鬆下來。我的雙眼再次酸澀,“我做不到……做不到……”我真的,沒有辦法心甘情願地投入另一個男人的懷抱。我從沒有這樣思念青。思念吞噬了我的心。“現在我隻擔心,耶律楚他會對殿下你……”蕭史的臉上映著一抹愁容。“不會。”我仍淡淡地搖頭,“他不會對我怎樣。”昨夜,當他以自己的鮮血來證明我的處子之身時,我就知道,他不會傷害我。不是沒有一點兒感動的。但是,他不是青。這世間,我隻愛青,至死不渝。我不但沒有受懲罰,還得到了賞賜:一間宮室,數名侍女。契丹人除了正妃外,其餘女子一律沒有封號。述律赤珠因是耶律楚父汗所賜,封了個側妃,已是例外。蕭史總算鬆了口氣。
賜給我的宮室喚作“妃離宮”,距離龍泉殿很近。踏進宮室,我吃了一驚。自從到了上京,滿眼皆是契丹人的帳馬騎兵。及至到了東丹,這裏有王宮,宮裏有些許漢人風味,但也還是與大周很不同。而眼前的妃離宮,除了四周放置的禦寒火盆,地下鋪設的氈毯毛皮帶著契丹的氣息外,實實在在的是一間漢家女兒的閨房,與耶律楚純黑一片的寢宮很不一樣。
正間陳設著紫檀木雕嵌蓮花鏡心屏風,兩邊擺放著幾件古玩陳設,都精巧古樸。旁邊的耳房裏是滿架的書籍,我隨意掃過,有少量契丹文字,更多的都是漢字。碧紗櫥後麵就是歇息的寢室,玫瑰枝的妝台上,各色珠玉瑪瑙首飾堆成一堆。床上掛著月色輕紗薄帳,鋪的是鴛鴦戲水的錦被。床前有一張精巧的長幾,幾案上擺著一架古琴。我隨意撥弄了幾下,暗暗讚歎好琴。轉首發現對麵的牆上掛著一幅仕女圖,那畫中的女子,身著的雖是契丹服飾,麵目婉約秀麗,卻有幾分熟識。而且,她的發間竟也簪著一根紫玉笛釵。
這紫玉笛釵,契丹也有嗎?還是……
我想起了初見時耶律楚的神情。想起了他的手鮮血飛濺時卻仍注目於我發間墮下的笛釵,想起了那日他微微發抖的手為我重新插上笛釵時所說的話:“這也許真是天意。”
這笛釵與他,竟有什麼淵源嗎?這本是裴青母親之物,還有耶律楚與裴青極其相似的容貌……
難道?
“夫人。”一聲輕喚將我從沉思中拉回,回頭看見阿君。她來服侍,我是欣喜的,終101 於有人可以跟我說說話了。
“阿君,你想家嗎?”
她爽快地點頭,“想,有時想得真難受,夫人來了以後就更想了。”她也是個苦命的女孩,雖是渤海人,卻被繼父轉賣了三次,賣到了幽州。
“幽州城陷落後我們都被帶回契丹,我來這裏服侍大汗已經很久了。”她執起一把牛骨梳,替我梳理起長發,“夫人知道我最想的是什麼嗎?家鄉七夕的巧果子,金黃色的油麵,還捏成各種形狀,上麵撒著果脯。我晚上做夢時常想起來,厲害的時候覺得自己都要瘋了……”
我也想起宮中的七夕節。這一天,宮裏都要搭起百尺高的錦樓。宮女們在樓上擺放著數不勝數的精美點心和各地進貢的瓜果。妃嬪們精心修飾,裝扮得像神女離月宮。父皇母後坐在一起,笑眯眯地看我們用九孔針和五色線對著月亮穿,誰穿得過就封為當夜“巧侯”。鍾鼓齊鳴,絲竹綿音,歌舞姬歡歌豔舞,通宵歡樂。
朝中有品級的貴婦全都進宮來參加皇家筵席,接受封賞。隻有裴夫人雖時常入宮,這一日卻年年隻在家中。我曾問過裴青,他也不知何故。少女們則溜到花架下,害羞地向著
第八章侍寢
月亮乞求將來得一個佳偶。
那時,我們常以撞破哪個小宮女的乞巧為樂事,年年都要去搗亂……裴青第一次向
我表白的時候,自以為找到一個隱秘的所在,卻被隱在花架後的仙蕙撞破……驚愕的表
情……我的臉紅了又白,白了又紅……從那時起,仙蕙就不愛和我們說話了……
烈火烹油,鮮花著錦,那樣美好而無憂的生活……“大周宮廷裏的巧果叫做乞巧包。禦膳房把棗子包進乞巧包裏,誰咬到了,誰就能得
個佳偶。”阿君輕笑出聲,“夫人一定咬到棗子了。”我也愣愣地微笑。那一年,每咬開一個乞巧包,都有一粒鮮紅欲滴的棗。正欣喜自己
運氣這樣好,心頭如撞鹿怦怦跳,卻抬頭看見不遠處裴青和二哥一臉壞笑,原來是他們捉
弄我……“難怪大汗這樣寵愛夫人,聽說今夜仍點的夫人侍寢呢。讓阿君為夫人精心裝扮起來
吧!”看見我微笑,阿君熱情地說。我堅決地搖頭,厭惡地掃了妝台上的首飾一眼,“不需要,這樣就很好。”“這樣?”阿君驚異地看著鏡中的我,穿戴打扮差不多和她一樣,“雖然夫人生得這
樣好看,但人靠衣裝,太素淡反而失了身份……”
【上】我拈起一顆虎晶石,對著光亮,使它散發出七彩光澤,然後一丟,看它骨碌碌地旋102 轉,滾進某個黑暗的角落,“士為知己者死,女為悅己者容。阿君,這話是錯的。”她半懂不懂,啊了一聲。我歎息道:“其實應該是,女為己悅者容啊。”心愛的人不在,還裝扮什麼呢?阿君手中梳子一收,已然跪下,“大汗……”我驚恐地回首,正對上耶律楚酷冷的眼神。他立在寢宮門口,顯然聽見了剛才的話。阿君不懂,但他一定是懂的。我不寒而栗。然他隻淡淡看了我一眼,對阿君說:“你去傳膳吧。”阿君垂首迅速地退了出去,寢宮裏一片寂靜。他坐下,不怒而威。不一會兒,侍女們忙碌起來,少時已在中間的長榻上擺好膳食。他留下兩個小廝服侍,令餘者退到外間。我大感輕鬆,剛邁開步子,他眼神已掃向我,“真真留下。”我呆立不動。他手指身邊空位,“你坐下,和我一起用膳。”我順從地坐在他左手邊。長榻上擺著各種肉,兩個小廝取刀細細割下,將肉片放到旁邊盛著蔥、韭、蒜、醋的小碟裏,再恭敬地端到我們麵前。麵前的小碗裏裝著駱糜、兔肝。我對著這些食物,不知如何是好。“吃不慣?”耶律楚看著我籠在袖裏的手。
我垂下頭,“不餓。”
他傳令兩個小廝,“叫廚子做一碗牛乳粥來吧。”
小廝領命出去了。我給他倒上熱茶,“大汗請用……”
耶律楚不備,手裏的茶灑了一半。
二人麵麵相覷,他啞然,道:“一直聽你叫契丹狗、禽獸、畜生,今日突然改口,竟
大為不慣。”我窘迫不安,眼睛不知看哪裏好。他卻笑了。我偷看了他一眼,笑起來也很恐怖。心裏正轉著念頭,外間進來一個小廝,附耳向耶律楚說了些什麼。耶律楚用契丹語說
道:“令他進來回話。”須臾後卻進來一個漢人,四十歲上下,五短身材,很不引人注目的五官,周身卻透著
說不出的精明和詭詐。耶律楚正色問他:“這次有什麼消息?”那漢子眼風微朝我掃了掃,幹咳了一聲。耶律楚的半邊臉向我這邊偏了偏,道:“曹
先生但說無妨。”漢子方小心奏報道:“長安那邊調兵遣將,上兩月才從西南邊防調了五萬人馬,怕是
為了那燕國公主之事意圖複仇……”耶律楚又問:“可探得誰為主帥?”那漢子頓首道:“周朝如今政局有變,朝堂上為掛帥之事也是爭論不休的。”我屏息聽著,耶律楚向我道:“給先生看茶。”我忙去準備。那漢子繼續說:“如今程皇後一族倒台。雖還留了個太子,可是大小官
吏早看清了風向。丞相裴展與太傅黃勇二人原都是程氏一邊的人,現在太傅尚不明確。裴
展的兒子倒是已尚了帝女,是新立的皇後柳氏的女兒,叫什麼宣城公主……”他的話尚未說完,耶律楚已低吼了一聲:“真真!”我猛回神,才發現我正給這曹先生斟著茶。茶湯早已滿,從杯邊不斷溢出,滴滴答答
地落在茶盤裏。我著了慌,手一縮,茶壺立刻跌在地上摔得粉碎,發出一聲清越的激響。然而我聽不見這碎響,看不見這流溢的茶湯,我的腦海中,隻有一個聲音:裴青他,
竟和仙蕙成婚了……其實我不該難過。我離開青已經將近一年,更何況他以為我已死,實在不該對青太過苛求。但我還是很難過。從前在黑暗裏行走,青就是那唯一一點微弱的燈光。有這點暖意和亮意,再痛再苦我也還存著一線希望,縱然這希望實在渺茫。而現在,連這唯一的亮光也
第八章侍寢
熄滅了。終於天黑。遣開所有侍女,我獨自坐在黑暗中,突然很想醉。我一向酒量極淺,兩三
杯就醉倒,是以從不飲酒,但現在我不在乎了。契丹的酒很嗆,全然不似宮中梨花白,滑落喉中如烈火一般。我猛烈地咳嗽起來,直
咳得淚水在臉上縱橫密布。身子一軟,倒在身後的錦被上。很想大哭一場,卻連哭的力氣也沒有,一幕一幕,都是往事襲上心頭。梨花滿樹下,他勾起歡悅的笑顏,“……終於可以永遠牽著你的手……”月光滿地中,他說出一生的誓言:“生死契闊,與子成說。執子之手,與子偕
老……”臨別軍帳裏,他落下傷痛的淚滴,“我等著你,你也要等著我……”如今,都變作了冷冷的嘲笑。酒勁上頭,眼前一陣一陣迷糊。在這樣濃烈的醉意裏,我模模糊糊地看見床前人影交
疊,青衫長身,俊眉秀目,那樣熟悉的身影與容顏。
青!
我嗚咽著伸手向他,“真是你嗎?你終於來了!”
他不答,隻靜靜看我。
【上】我狠狠掐自己的手,感受到強烈的痛楚。這不是夢!再沒有矜羞,我起身便撲入他懷104 中,緊緊地,緊緊地抱住他。真的是你呢!你可知道:從別後,憶相逢,幾回魂夢與君同。今宵雖重逢,猶恐相逢是夢中!“你醉了……”他的聲音裏混合著疑惑與怒氣。我拉起他的手,堅決地要求:“請你抱住我吧!”他猶豫了片刻,伸手摟住了我的肩,然後雙手沿著我的脊背滑下去,使我更緊地貼在他身上,一邊低下頭來在我的頭發上摩擦著自己的麵頰。我把嘴唇貼在他胸前,然後又抬起頭來吻著他的喉頭。他的嘴摩擦著我的鬢角,使我戰栗。我仰起頭,張開雙唇。他目不轉睛地盯著我顫動的雙唇,沒有作聲。“吻我,”我輕聲說,“請你吻我吧。”又過了好一會兒,他才低下頭來,蓋住了我的雙唇。熾熱的唇瓣相觸,摩擦,又輕輕噬咬。我輕微地呻吟了一聲,他的吻更深,唇舌頂開牙關在我口中任意馳騁……我踮起腳尖,不知饜足地回吻著他,把自己緊緊地貼到他寬厚而溫暖的胸膛上。我們從沒有這樣熱烈而深情地吻過。良久,靠在他肩頭,我輕輕捶打他,發出含淚的質問:“為什麼和宣城成婚?為什麼
偏偏是仙蕙?是誰說的,執子之手,與子偕老……”他的手臂突然僵硬,把我推開一些,凝視著我的臉,“你從前的戀人,是周朝丞相之
子裴青?”我困惑而混亂地看著他,不知道他在說什麼。“你受傷在驛站的那夜,也曾把我當做他。”他冷淡地放開手,方才的熱情似乎一下
子消散了。我的神誌還在酒意中迷醉。他一放手,我就搖搖晃晃,“青,你在說什麼……你可知
道,我有多思念你……”他身體震動,目光越來越冷,終於轉身向外走去。“不要走!”我搶步上前,從背後緊緊摟住他,“別離開我。我受了多少苦,若不是
為了你,我早就死了……”他厲聲喝道:“放開手!”“不放!”我哭泣起來,“我不放。我一放開,你又會消失不見。這一次,我絕不放
手……”他卻勃然大怒,轉身抓住我的雙臂猛烈搖晃,“該死的女人,快醒過來,看清楚我是
誰!”我被他搖得頭更暈,“你是青,你是青,你是青!你絕不會是別人!”他把我狠狠推倒在身後的床上,“你再喊一次試試!”我可憐兮兮地向他伸出雙臂,語氣帶了哀求,“青!”他俯下身用力按住我的雙肩,“你敢再喊一聲!喊一次,我就要你一次!喊十次,就
要你十次!”我的肩膀被他壓得生疼,卻仍顫聲哀求道:“青,別走!隻要你別走,要我做什麼都可以。”他咬著牙,嘴角顫動著,麵目狂躁。
青為什麼這樣生氣?他一定是嫌棄我了!我勾住他的脖子,貼上他的臉頰,流著淚說:“拚將一生休,盡君一日歡。縱被無情棄,我亦不悔不羞。你莫嫌我放蕩,縱然我已是殘花敗柳,但我想要,我要變成你的女人!”仗著酒後的膽大妄為,我不管不顧地解開上身的衣物,讓自己毫無遮掩地畢露在他眼前。
他驚訝而火熱地注視著我。他的臉離我很近,能感受到他的呼吸越來越熱。突然他壓住了我,伸手扯下我身上剩餘的衣服,像狂風暴雨般的吻落在我的臉上、唇上、身上的每一處,以完全無法想象的方式愛撫我……毫無征兆他停了下來,輕輕地喘息,再次落在我唇上的卻是極盡纏綿的吻。這吻一直向下,席卷過我的身體。什麼時候,青已經不再生澀,他變得這樣經驗老到……
第八章侍寢
“叫我!”他低啞地命令。“嗯!”我意識昏亂,不受控製地呻吟。“叫我的名字!”他停下動作,對著我重複。“啊……青!”他卻驟然狂暴起來,幾乎捏碎我的下巴,語氣凶狠,“睜開眼睛!你看清楚,我是耶
律楚!”耶律楚……我迷迷蒙蒙地想著……耶律楚!我倏地睜開眼睛,神誌竟然變得清醒。身上的男子眼神像要把我吞噬!那一抹魔性的藍紫色狠狠地嘲笑我!“叫我!叫我——楚!”“求求你——”我開始拚命推拒他。“太晚了。”他無情地宣判。我用力咬住他的肩頭,直到嘴裏嚐到血腥的味道……然而他絲毫不停……慢慢瓦解我
最後的抗拒……
【上】
我醒來時,天已大亮,寢宮裏隻剩了我一人。榻上被衾淩亂不堪,還混著耶律楚肩頭的血跡。我頭痛欲裂,悲憤難抑。他竟趁酒醉侮辱了我!又想起昨夜自己脫衣自薦,投懷送抱,並且……感到歡愉!我……竟然如此淫賤!
陽光照進殿裏,地上都是斑駁的影子,如幻似真。我恍惚地看著這些影子,目光似要溶化在這明暗中。不知過了多久,我猛然發現,在這些雜影中,竟有一個人影!
“殿下勿驚,我是蕭史。”他自陰影中走出,平日溫和的麵容帶著愁緒。他的眼神從我的臉上掠過,又掃過淩亂的床榻。那裏,還殘留著男人的氣息。
我無地自容地哭泣起來。
他默默點頭,“殿下受委屈了!”
直到我漸漸平靜下來,他才道:“今日不得不冒險進入殿下寢宮,實是因為,渤海又叛了!”
聽了他的話我才知道,契丹人占據渤海時間並不長。奪取幽州大挫周朝後,耶律隆光命耶律楚進軍渤海,用時三個月滅亡了存國二百多年的渤海國。渤海國末代王大湮撰素服縞索牽羊,率僚屬三百餘人出降。耶律隆光將渤海改名東契丹,又封耶律楚為東丹王,令他鎮守。
渤海降後並不太平。雖然耶律楚已經采用懷柔政策,四相中兩相都是渤海舊臣,但渤海地域廣大,在一些還未收服之地小規模的反叛一直此起彼伏。也有不少人隱藏起來以圖複國,比如蕭史。這次大規模的反叛卻是因渤海舊主之死引起。
大湮撰降後一直被關在臨潢,前月竟莫名其妙死於獄中。這一來,渤海王族殘餘勢力
終於按捺不住,打著複仇的旗號拉起數萬人馬,占據了扶餘城和長嶺府等數地。“耶律楚已秘密準備,決定親征扶餘。不日即會啟程。”聽到他將走,我竟不由得鬆了口氣。蕭史見我鬆氣,神色嚴峻。“這耶律楚對女子向來不惜,得手便棄。殿下昨夜剛獲寵
納,然今日早膳,他卻召律妃同進。”我輕輕哦了一聲,魂魄卻不知在何處遊蕩。蕭史明顯有些著急,“耶律楚出發前若殿下不能固寵,隻怕他回來之日,早已將殿下
忘懷。”昨夜耶律楚清清楚楚地知道我把他當成了青,因此夜半即離去。他身邊並不缺美女,
我既已得手,又怎會再來?我頹然道:“若真如此,我也無計可施。”
蕭史更加著急,“右相述律羽之與述律妃是本家。借律妃之力,他在東丹勢力很大。
此人性情殘忍,野心極大,述律家與渤海王族又是世仇。當日黑鷹軍攻破忽汗城時,借機
屠城的就是述律羽之。聽說這幾日,述律羽之已提議耶律楚借此次平叛將扶餘焚毀,並將
渤海人全部遷走,以儆效尤。若律妃再從旁攛掇……”他見我凝神聽著,不似方才恍惚,
又道:“待耶律楚攘平渤海,契丹東南麵全無憂患,即可禍壞大周矣……”我聽得一頭霧水,喃喃道:“到底要我……做什麼?”
【上】蕭史說:“彈壓律妃,分她之寵,此其一。第二嗎,借此次平叛,取得耶律楚的信108 任。”“平叛?”我更疑惑,這平叛與我又有什麼相幹呢?“此次渤海舉事,為首之人名叫王北。此人也是王族,在渤海威望極高,有一呼百應之力。耶律楚此次決意親自前去,誓要活捉他,就是為了通過他滅渤海人的威風。但此人生性孤傲,他戰死或脫逃便罷,若被活捉,必不肯降。渤海原為大周屬國,若他真被俘,請殿下以大周公主身份勸他詐降契丹,保存實力,複國之事才可徐徐圖之。”我很是苦惱,又兼羞憤,“此為後計。當下之急,先要分律妃之寵。我在這宮裏是個什麼身份?這事如何辦得成?”悵然苦笑,我淒涼地說:“原來當這內應,不僅要舍身飼虎,還須得爭寵獻媚!”蹙眉片刻,我又道:“況且如今宮裏除你之外,還無人可為我用。”“殿下身邊的阿君也是渤海人,殿下自可信任她。”蕭史忙向我道。我點頭,麵無表情,“好吧……待我仔細籌劃,請大人靜候消息。”蕭史說得果然不錯,此後數日,耶律楚都沒有召我侍寢,也沒有來過妃離宮。無事可做的時候,我便讓阿君教我寫契丹小字,好壓製心中反複想起那夜之事。在契丹這些時日,我已能說契丹語,且我自小記性極好,過目不忘,故學起書寫來並不很吃力,進
步神速。這一日又寫了將近兩個時辰。我憶起蕭史之托,心中煩悶,靠在書桌前長籲短歎。阿
君怕我悶出病來,便勸我出去走走,“天福宮裏有個園子,夫人倒也可解悶。”枯坐宮中也是全然無法,我便帶了阿君和另一個喚作阿碧的侍女出了妃離宮。雖來東丹已近兩月,這卻是我第一次仔細打量整座宮廷。聽兩人說天福宮原名忽汗
宮,渤海滅後耶律隆光改的名字。耶律楚入主後曾稍加修繕,因他隻赤珠一個側妃,所以宮內還有不少妃嬪的院落空關著。緩緩行來,我發現這天福宮殿宇坐落竟有六七分像大周內宮。
這也不十分奇怪。昨天蕭史告訴我,渤海自唐以來,一直是中原王朝的藩國,官吏體製、民間生活也多模仿大周。故我來後,常覺與臨潢不同。“園子後頭就是禦馬廊,裏頭關著上百匹各色好馬呢!”我素聞渤海產馬,名馬眾多,聽阿碧這樣說倒也有些興趣,便令她引路往馬廄而去。正所謂狹路相逢,行至半途,竟遠遠見那述律赤珠身著霞色獵裝,在仆從的簇擁下直麵而來。因前兩次之事,我已知述律赤珠的秉性,正待令阿君和阿碧轉身回避,然而通往馬廄隻這一條直路,那邊一行人也早已看見我們。我咬了咬下唇,心下計議已定。帶雙婢退到路邊,等她漸漸走到麵前,我方噙了一抹柔和的笑容,屈膝行了一個常禮,低首道:“見過律妃娘娘。”那赤珠瞥了我一眼,麵微有慍色。她身邊卻立出一侍女,向我嚷道:“你這漢人賤婢,見了律妃娘娘竟不跪下行禮!上次已教訓你,難道忘記了?”
我憶起上次她們的羞辱,心中自是惱憤,麵上還是做不解狀,向左右道:“如今同侍大汗,見了正妃娘娘自當下跪。但見側妃該行什麼禮?”左右阿君和阿碧皆不言。我攤開手說:“果真連你們也不知道!”
赤珠聽得側妃二字,停下腳步,輕蔑道:“同侍大汗?好笑得很!你不過以什麼淫賤
的法子一時勾引了大汗,還癡心妄想與我同侍大汗?”我笑得更婉順,“用什麼法子,律妃娘娘想知道嗎?”赤珠向我斥道:“我何必要知道。告訴你,他並不是真正喜歡你,不過是思念故
人。”我故意認真道:“娘娘既如此知道大汗的心事,為何上回向大汗苦問多日不來你帳中
的緣由?”她手中馬鞭抖動著,胸脯劇烈地起伏,一雙美目中怒火熊熊,“你這賤人——”我側身讓身後婢女退開,才輕聲向她耳語:“讓奴婢告訴律妃娘娘,因為他隻喜處
第九章奪寵
子,而你,是曾服侍過老可汗的人。”
她猛地揮鞭向我,而我絲毫不躲。鞭梢立刻咬上了我半邊臉,從右耳邊一直劃到脖
頸。我肌膚原本就分外潔白嬌嫩,這一下熱辣辣的疼,不用看也知道是分外觸目的一道鞭
痕了。
我神色驚詫,似無法相信一般,“你……竟然打我!”兩邊阿君阿碧也一起上來扶,嘴裏夫人夫人地叫喚。遠遠的仆從們看見了,也都蜂擁過來,見我委屈地捂了傷口,哭得珠淚漣漣。而那赤
珠仍氣憤難平,作勢要再打,被仆人們拉住了。
回到妃離宮,忙拿了鏡子來照,見右邊臉果然腫起。所幸傷口大半在右側脖頸,臉上
倒並不十分厲害。阿君取了藥膏來塗,碰到傷口疼得更凶。我緊蹙著眉,她忍不住說道:
“律妃是個火暴性子,夫人上次已吃了虧,何苦又去招惹她呢?”
我歎了口氣,幽幽道:“從前在宮裏頭,見了妃嬪們爭風吃醋,總覺好笑。如今學來,竟這樣像。你道我不討厭自己方才的嘴臉嗎?”但戲還要接著演下去。我對著鏡子輕撫傷口,良久終於咬牙下定決心,吩咐阿君說:“叫阿碧去告訴大汗,就說我突然病了。”我繼續看著鏡中的自己,雙目中帶著一線冷冷的自暴自棄:且看看耶律楚對我……有【上】多少寵愛吧!耶律楚來的時候,寢宮裏四處帳簾都放下,隻點著一盞暗暗的燈。我躺在床上,床帳
拉得密不透風。隻聽得外間阿君向他道:“夫人睡了,大汗還是明日再來吧。”耶律楚低沉的聲音響起:“她怎麼了?”阿君突然支吾起來,“……夫人……不讓說呢……”他的腳步便向我的床榻而來。楚楚可憐的儀態已練習多時,他輕輕拉開帳幕時,看見的是我青絲半散、星眸半閉地
向裏側躺著,蒼白而驚恐的臉上猶掛著一道淚痕。“好好的竟突然病了?”他的語氣聽不出情緒。我像是被驚醒,忙捂住自己半邊臉,把頭轉向幽暗處,“不要看我!”他有些吃驚,掰開我的手,轉過我的頭,便看見了那道鞭痕,擦了藥膏後顯得更紅
了。“怎麼回事?”他臉色頓時陰冷,眼睛也眯了起來。很好,這是他發怒的征兆。我不肯說,扭頭低低地啜泣,像受驚的小鹿。他拔高了聲音向阿君命令:“你說!”於是阿君吞吞吐吐、顛倒黑白,又添油加醋地把事情經過說了。我挑釁激怒律妃的事
自然是隱去不提。“赤珠越發愛胡鬧了!”我暗暗打量耶律楚的臉色,似微有怒意。
他令人去取了上好的創藥來給我塗用。阿君掌了燈,他坐到床榻上,脫下我妃色的寢衣,底下隻穿著小小的淺色抹胸,露出雪白的雙肩,烏黑的長發堆疊在肩頭。他的臉貼得我這樣近,我不由得垂了頭。
他修長的手指蘸了清涼的藥膏,細細抹在傷口上,“還疼嗎?”我搖搖頭,臉上一陣陣發燙,幸好阿君已識趣地退出去了。“好好睡吧。”他替我掖好被子,站起身來。成敗在此一舉。我深吸一口氣,半個身子探出被外,拉住他的手,神色惶恐不安,
“……不要走……”他低下頭,目光注視著我的雙肩,語氣卻很冷淡,“我今夜還有加急奏本要看。”“你抱著我好嗎?”我抬起眼,以哀求的眼神,低低地向他請求。他挑起眉,有些懷疑地說:“你又喝醉了?”他以那夜之事嘲笑我!我羞得無以複加,索性就哭出聲來,“我很怕!”我從未在他麵前這般示弱。他的神色逐漸軟化,慢慢地又坐下了。我把頭靠向他肩
上,誰知他竟“哎喲”了一聲。想到第一天侍寢吐了他一身,第二天又把他當作了別人,
還咬破了他的肩膀,我怯生生看他,“你還為侍寢之事……生氣嗎?”他惱怒地睨了我一眼,冷冽地說:“我氣瘋了,恨不得狠狠懲罰你。”我坐直了身子,下唇抖動,眼內淚珠將落未落,“怪不得你再不來了。”他突然托住我下巴,逼我看著他,“你……希望我來嗎?”我垂下睫毛,對著他胸前的衣料說:“……人人都說你隻納處子,得手便棄。我想
你……不會再要我了。”一滴眼淚緩緩地滑下,恰到好處地掉落在他胸口。他看著我,原先冷淡的神色竟然溫和起來,似乎連嘴角也有些上揚。突然手臂一緊,他已抱起我,坐到床邊的長榻上。我摟住他的脖子,“大汗惱怒懲罰,我無話可說,但是不能不要真真。”他摩挲著我赤裸的手臂,右臂上赫然爬著當年在宮中救景昊時燒傷的痕跡。他捉起我
的手臂,輕輕歎了一口氣,“你身上的傷已這樣多,我又怎忍心再懲罰你?”我抬起頭,睫毛上還凝結著一顆淚珠,“真的嗎?”他替我拭去淚痕,“當然,傻瓜。”我不信搖頭,“你之前還曾要把我……”“不過是嚇唬你,再不會了。”他抬起手按住我的唇,打趣我道:“再說,你膽大包
天,又倔強如牛,嚇不倒你。”我帶著淚笑了,他緊緊地把我摟在胸前,讓我能聽見他強有力的心跳。
第九章奪寵
“我再不會讓任何人傷害你。”我們都醉在這沉默裏好一會兒,他才向我道:“我要出去一陣子,你留在宮裏好好休
養。我不喜歡你這樣瘦。”我傻傻地說:“莫非你喜歡肥的?”他忍不住笑了,狹長的眼睛變得彎彎的,威嚴的容貌也柔和了不少。他貼著我耳邊輕
喃:“不是,太瘦了晚上硌得人肉疼……”我初時不明白他的意思,見他笑容古怪,好半天才領悟他語中調戲之意,頓時耳根燒
得更燙,像浸在沸水中一樣,連目光也發直了。他吻了吻我的耳垂,“這麼容易害羞。”我想起他方才之言,突然就愁悶起來,“你是要去打仗嗎?帶我一起去吧!”他沒料到我提出這樣的要求,斂了笑容道:“行軍作戰好比刀口舔血,何況我為主
帥,怎能帶著女子……”我慌張起來,“那麼,你是要將我和律妃一同留在宮裏?”他輕拍著安撫我,“你不要怕,她不會再傷你。”我帶了哭腔說:“我是個漢女,還是個臨潢王四處搜尋的逃奴。這宮裏最卑微的奴仆
亦可輕視我,更不用說是大汗的側妃……”【上】他眸中閃過痛楚之色,說:“你在這裏的事還不能叫兄汗知道,我暫時也不能給你什112 麼名分。但在我眼裏,你和赤珠是一樣的身份。明晚我就在天興宮設宴,叫宮裏人知道我
看重你,不敢再對你不敬。”聽他語氣,我知道要想扳倒述律赤珠實非易事,再多說又恐露出馬腳,我不由陷入了
沉思。“想什麼呢?”聽到他的問話我才猛然回神,目光滑過牆上的仕女圖,“她是誰?為何也簪著紫玉笛
釵?”
他的聲音聽不出情緒,“她是我父汗生前最寵愛的女人,也是一個漢女。可惜後來竟狠心離了父汗回周朝去了……從那以後,父汗再沒有一日快活過……他一直告誡我南橘北枳,待漢女再好,她的心也總係在故土。”
“所以,你一直不納漢女?”
他點頭默認。
我愣住,停了停才道:“那為什麼……待我不同?”
他認真想了半日,神情竟有些無奈,“我也很想知道。”突然手臂變緊,“你也很想
回去吧!”
我未曾想到他會這樣問,一時竟像被戳穿了罪行的囚犯,身體一陣冷一陣熱,很久才意識到他探詢的眼神仍在我臉上徘徊。“不。”我虛弱地回答,恍若無聲,“我身子……既已給了你,一生便是大汗的
人……”他凝視我的眼睛,“你不想裴青了?”這個“青”字似帶著無限的埋怨。我把頭埋在他胸前,“他既已娶了別人,便是斷絕了往日情分,我又何必苦苦留
戀。”這話,大約是說服我自己的吧。“我並不信你之言,但仍欣慰。”他抬手摩挲我的頭發,“紫玉笛釵原是我耶律家傳
之物,曆來是傳給正妻。到我父汗手中給了這漢女,如今,你又帶著它重回契丹……”我越看那畫中人的眉目越像林夫人,“你見過這漢女嗎?”他搖頭,“我那時還是幼兒,記不清了。”我斟酌了半日,方才問道:“你母親,是漢人嗎?”“不是。”他幹脆地回答,“若我是漢人之子,怎可在東丹為王。我母後蕭氏,如今
還在上京。”心中是失望的,但疑惑並未減輕。他與裴青,容貌怎會這般相似?“他和我……很像嗎?”他竟也問了出來。我仔細端詳他的容貌許久,柔聲說:“從前覺得很像,現在看來,是再不會弄錯
了。”113 神思恍惚間,他熱致的吻已覆上了我的雙唇……捉足解襪,抱體緩裳,星目迷醉,輾轉吟咹。他的索求這樣猛烈,我的身體還有些不能承受。這一次耶律楚直到天亮才走。我閉著眼睛假裝睡著,免得難堪。他一走,我便喚來阿君,附耳向她說出了我的計劃。“這樣的話傳出去讓律妃知道,她定會抓住大做文章,到那時夫人還如何在這天福宮
裏立足?”阿君一臉惶惑。我冷冷地說:“我隻怕她不做文章。”她不動,懇切地看著我,“一定還有別的辦法。”“是。”我緊抓著她的手,“但大汗就要出發。我若不能把握機會,昨日之事豈不
是前功盡棄,還白白與律妃結下仇。你想想,如今還有比這法子更毒的嗎?”許是過於激
動,我突然毫無預兆地劇烈咳嗽起來。“夫人!你——”阿君雙目直勾勾地盯著我的胸前,淒厲地叫道。我低頭看見領口星點的鮮血,身子已是涼了一半,耳邊陣陣異響。也許一年,也許更久,我的身體就要被牽腸散灼穿。此刻距我離開大周已大半年,剩
第九章奪寵
下的時間實在不多。“快去!你也是渤海人,別讓我再多說什麼!”我閉起眼,不願她看見我失神的雙
眸。
安排布置停當,隻等夜晚到來。指間有不自覺的輕顫,我此刻好像又回到了大周宮
廷,在宮嬪內眷的重重包圍中,直指炙手可熱、威震六宮的柳皇後。當年孤軍奮戰的我,
縱有著置之死地而後生的膽量,卻不知道,女人的床頭自有通向權勢與成功的階梯。
眼見時辰將至,宮人送來了賞我的新衣。唇邊綻起一個冰冷的笑,今夜,再來演出一場大戲,也許,還會一直演下去。
豔紅的窄袖左衽寬袍通體繡滿暗金色絲線,腰間以寬帶緊緊收住,顯得細腰不盈一握。寬帶上密密層層鑲嵌著各色寶石珠玉,身體一動便籠罩在一團絢麗的光芒中。長裙前拂地,後長而曳地尺餘,走動時露出黑色小短靴,鞋麵繡著五色彩鳳,頂端是一顆紅豔似血的寶石。衣鞋皆堪堪合身,不由令人納悶。這樣華貴的衣裳,單是上麵的金色絲線,沒有半月也是繡不成的。
濃墨般烏黑亮澤的長發層層堆疊在頭頂,露出形狀優美的脖頸。衣上珠玉繁複耀眼,
因此發間隻戴一枚珍珠琥珀金步搖。步搖上一百多顆大大小小的珍珠潤澤晶瑩,似鮫淚散
落隱現在黑發間,點點熒光。正中細巧的金片勾連鎖節,奉托出一顆巨大的琥珀,中間臥
【上】著赤金色神蛛。耳上項間都不戴首飾。隻一條鮮紅鞭痕忒惹眼,自頸項內伸向臉旁。很好,就是要叫它紮痛人的眼。打扮停當,侍女們上來收拾妝盒,一個個都目瞪口呆。站到鏡前,自己也吃了一驚。我因膚白,一向是穿紅最為好看,但穿上這契丹華服,竟豔麗得叫自己也屏息凝神。紅色給剔透的肌膚罩上薄薄的紅暈,放射出媚惑的豔光。兩腮如染紅霞,醺然若醉。濕潤的紅唇如爛嚼櫻桃,對映一雙剪水秋瞳,更顯得瞳仁烏黑,眸光蕩漾。鏡中人迷離起來,陡然又見灞陵邊出發和親的我,鮮紅的嫁裙猶如血染的辛酸……“大汗已在門外等候。”阿君細聲提醒我。打開門,正對上他轉過頭來。他戴著實裏的袞冠,身披絡縫紅袍,腰佩犀玉帶,腳踩虎皮絡縫靴。那一張年輕而英俊的麵龐融化在燈火燦爛的光輝裏,側麵的線條猶如刀削斧鑿,英挺儒雅,卻帶有一種脫俗的凜冽氣息,化作王者的霸氣與威嚴。看清我容貌的瞬間,他的雙目像被耀眼的光芒刺中,眸中流露著赤裸裸的愛戀和讚歎,向我伸出手來。我把自己的手交到他手心裏。他牽著我,步履穩穩地向天興宮而去。一路上的宮人侍
從皆低首行禮,一列一列地跪下去……
我知道他如此是為了抬高我的身份,也知道我今天的穿戴已是大大的僭越。契丹人服飾規定很嚴,一般婢女侍從隻能穿青、綠、黃等色,隻有最尊貴的王與妃嬪才能穿紅、紫。而我頭上的步搖,更是正妃專用。憶起方才侍女們的驚訝之色,暗暗揣測述律赤珠將有的反應,又想到即將來臨的暴風驟雨,不覺手心冰涼。
“很冷嗎?”他溫和地說道,捏了捏我的手心。
我搖搖頭,“隻是……有些緊張。”
“不要怕。”他攬一攬我的肩頭,“有我在這裏。”
轉過一處回廊,便是天興宮正門。耶律楚走在前麵,我故意拖慢兩步,轉過去時,正
好看見律妃向他屈身下拜,及至見了他身後的我,臉色頓時變得雪白,待看清我身上的穿
戴,更是倒抽了一口冷氣。我的臉上帶了柔弱和惶恐,低低地、卑微地跪了下去,“奴婢拜見律妃娘娘。”律妃先是一愣,既而如明白了什麼,冷笑了起來,“你今日倒願給我行跪禮了?”我把頭伏到地上,“昨日之事,還請娘娘恕奴婢無知之罪。”“無知之罪?”她絲毫不掩飾眉眼間的輕蔑,“昨日你伶牙俐齒,出言不遜,今日倒
突然知罪了?”我噤聲不語,大氣也不敢出的樣子。卻有一雙有力的手扶起了我,是耶律楚。他的神色又如常冷漠,向律妃道:“我素來115
厭惡婦人爭風,玩弄手段。如今真真隨侍我身旁,赤珠你與她須姐妹相稱,彼此敬重,不可再有如昨日之事發生。”
他的聲音不響,語氣卻極為嚴厲,是一言九鼎的沉重,叫人膽戰心驚。那赤珠聽了這幾句話,臉色難看至極,半晌才勉強吐出一個字:“是。”她的目光像鉤子一般向我臉上掠來,定在我故意凸顯的鞭痕上。
宮裏已滿滿當當地立滿了仆從。我仍維持著怯意,不看眾人,隻低了頭隨耶律楚向前走。隻聽鼓聲咚響,有仆高呼入席。耶律楚便走到主座王位,端正坐下。那赤珠走到他身側左手第一個空位,也緩緩坐下。
我立在原處,不知該坐還是該站。耶律楚以手示意我坐到他右手邊第一個空位,我看看他,又看看座位,轉首再去看赤珠,現出羞急和不安之態,“怎敢與律妃娘娘並列而坐。”
耶律楚立起身來,朗聲說:“內廷家宴,哪有這樣多規矩,你不必推拒。”這話滿殿人都聽見,一時殿內鴉雀無聲。我走到他右首坐下,向他頷首謝恩,“謝大汗。”再抬頭卻看見蕭史立在耶律楚側後方,帶著了然的神態,默默地向我微笑,一時心
第九章奪寵
頭湧起暖意。
他走到耶律楚麵前,手執滿滿的酒杯,真摯道:“恭賀大汗再得佳人,請滿飲此
杯。”耶律楚爽朗一笑,舉起酒杯一飲而盡。我偷偷看那律妃,她已神色如常,卻發現她
的右手蜷在袖籠裏,緊緊地握成了一個拳頭,指節突出,微微發青。
一時宴樂奏起,熱鬧非凡。酒過三巡,述律赤珠突然道:“這些曲子也有些聽膩味
了,不若赤珠為大汗一歌以助興。”耶律楚轉眸看她,微微點頭,“也好,你的歌許久未聽了。”她今日也是著力打扮過的。隻見她頭梳雙鬟高髻,綰成翻飛蝴蝶狀,頭上遍飾金簪花
鈿,恍然若仙。
她擊掌三聲,十二位舞女嫋娜而來,皆黃金為耳,五色彩纏發,盤以為髻,純練彩
衣,束以為帶。在舞女的舞步配合和樂師的伴奏下,述律赤珠啟朱唇,發皓齒,展喉高
歌。
我以為她定和大周宮廷的歌女一般,作輕柔靡麗之聲,誰知全然不同。初時聲音並不很大,入耳卻舒暢不已,如三伏天盡飲冰泉,渾身說不出的暢快。唱了數句後,漸漸地聲音扶搖直上,忽然更高一音,像一線利箭直衝雲霄,頓令雲破日出。正驚讚不已,誰知她的聲音在那極高的音色上,還能宛轉回旋,一疊一疊地節節高起,如仙人登雲梯,嫦
【上】娥奔明月……陡然間聲音一落,千回百轉,周匝數遍,才越唱越低,聲音漸次低緩消失不116 見……滿殿人皆陶醉,都屏息凝神,不敢稍動。少時無聲,慢慢才又有一點聲音漫開。這一聲方出,眾舞女即和聲齊唱,頓時如雪化春來,百鳥爭鳴,再加上那翻飛的舞袖,叫人目不暇接……我暗暗心驚。看她形貌火辣爽烈,歌聲竟這般出塵清新。原來這赤珠得“上京第一美人”的稱號,並不隻是倚仗貌美啊!眾人自然拍手稱好,極力讚歎,連耶律楚也神色柔和而讚許地注視著她。律妃唱完,趨前向耶律楚敬酒,他欣然接過,放在唇邊。律妃轉身,眸中異光一閃,笑吟吟向我道:“赤珠獻醜了。聽說妹妹來自大周宮廷,一定也是多才多藝。不如妹妹也歌一曲,叫這天興宮裏人也長長見識?”眾人的目光立時轉到我的身上。我心下自知自己的嗓子早在宮中火災時就熏壞了,尋常說話還不易察覺,作歌是萬萬不能的,於是有些羞愧地低首道:“娘娘乃上京第一美人,真真蒲柳之姿已自慚形穢,更何況奴婢拙陋,不能作歌。”“哦?大汗向來重才,等閑女子難入眼中。他寵愛之人定不會隻有姿容秀麗,妹妹可是過謙了。又或者,妹妹還在為昨日之事而氣惱,不願一歌?”她又向我笑道。
我沉默不語,心下計較。此時我若不歌,掃了宴會雅興,失了周廷體麵且不說,眾人必道我是個木頭美人,連耶律楚也會因被看做隻重美色而懊惱,還顯得我不若她落落大方,更加還可能猜疑我惱她昨日所為,不願獻藝。
我正想著,耶律楚卻沉聲替我解圍道:“真真不如再作梨花舞?”
那日的梨花舞我是絕不願再作了。況且方才舞女們也已跳過柔媚之舞,若不能壓製激怒她,我日間安排豈不白費?我抬頭瞥了蕭史一眼,他的臉孔也微有焦急之色,突然看見他腰間佩的長劍,不覺有了主意。
我立起身來,“娘娘既如此抬愛,奴婢就獻醜了。隻是那梨花舞已不新鮮,不若借這位大人腰間佩劍一用。”我此話一出,眾人都有些疑色,連耶律楚也投來驚疑的目光,大約想我弱質纖纖、迎
風不穩的模樣隻能作掌中舞,如何能舞劍?“真真竟有武藝?”他明知故問。我搖頭,“沒有武藝,隻是花拳繡腿。”他蹙眉道:“刀劍無情,你不要逞強。”我點頭道:“大汗放心。”轉首對蕭史道:“前觀大人腰佩碧簫,定是精通音律之
人。可願為我擊築而歌?”蕭史霽顏一笑,“敢不從命?”當下命人取來一架古琴。我令他奏琴吟詩,他道:
“曲子詞可好?”我笑道:“不若歌《裴將軍詩》。”他眼中靈犀一點,“妙哉!”琴聲起,他朗朗吟來,我身姿已動。青光耀目,驟然揚鋒。“大君製六合,猛將清九垓。戰馬若龍虎,騰陵何壯哉……”這《裴將軍詩》是極男兒陽剛的詩歌,我的劍舞也脫自猛厲雄奇的《裴將軍滿堂
勢》。但因我不習武藝,因此將動作改換,雷霆之勢已化作宛媚舞姿,另有一段風流態
度。“將軍臨北荒,烜赫耀英材。劍舞躍遊雷,隨風縈且回……”我身姿綽約,銀光急閃,翩翩輕舉,收放自如。“登高望天山,白雲正崔嵬。入陣破驕虜,威聲雄震雷。一射百馬倒,再射萬夫
開……”舞至高潮,仿佛天地為之變色,三軍意氣豪邁,殺敵之聲,雷霆萬鈞。他琴聲越來越
高昂急切,我仗劍俯仰,旋轉騰挪,紅衣青鋒,交相輝映。“匈奴不敢敵,相呼歸去來。功成報天子,可以畫麟台。”當的一聲琴弦收勢,我猛然擲劍上天。人群一陣驚呼,連耶律楚也情不自禁站了起
來。這劍鋒利無比,落下稍有差錯,便是斷手折足。回身正見他太過緊張的神情——就在
第九章奪寵
這倏忽間,我已伸手接劍!劍入鞘中,分毫不差,叮的一聲長吟,應和著琴聲餘音嫋嫋。收勢佇立,氣息喘喘,額上後背都濕透了。烏發鬆散,垂於兩肩。步搖早已墜落,大
小珍珠滾落一地,如灑落的汗滴。四周的人像傻了一般,未有半點聲響。好半日耶律楚才回神道:“還是公孫形勢在,
隻為舞罷天地驚。舞得好!”
其實我的劍舞綿軟無力,根本是有形無神,唯勝在反差之大。在他們眼中,我這樣的
漢女手無縛雞之力,嬌弱不堪,不承想今日不但能執劍起舞,更能擲劍入雲,接劍於鞘而
麵不改色,怎不叫人心醉神迷!
須臾殿內已是喝彩聲轟鳴,仿佛剛才述律赤珠恍若天外的歌聲已完全消散不見。在眾
人驚羨目光的重重包圍中,我以眼梢唇角,得意地向她一笑。隻有她才看得懂的極其挑逗的一笑:赤珠,你號稱“上京第一美人”,尚不勝我周廷
小小宮女,甘拜下風吧!她被我撩撥,神色變了又變,忽然換過肅容,揚高了聲音道:“你好大的膽子!”這一聲怒喝,叫周圍所有人都摸不著頭腦。耶律楚剛欲張口,述律赤珠已搶先道:
“你心向周朝,作此不祥之語,更暗含譏諷,該當何罪?”我先是疑惑,又頓時明了。《裴將軍詩》描寫的是裴旻將軍當年殺滅匈奴的壯舉。而
【上】如今對周朝而言,這胡虜是誰?自然是反叛自立的契丹了。看來述律赤珠漢文功底甚高,118 她捉住這點,指責我借劍舞諷刺耶律楚。看耶律楚神色,並未覺得被冒犯。但她這樣一說,殿內不明就裏或幹脆聽不懂漢話的眾人,必定要疑我了。我正躊躇,蕭史已含笑道:“律妃娘娘多慮了,不過是一套劍舞而已。”我眼波流轉,不看述律赤珠,單看向耶律楚道:“娘娘高才,奴婢果然愚鈍,不合時宜。且容奴婢再自補其過,為大汗助威吧!”不待他回答,已命人取來紙筆,慷慨揮毫,片刻已作畫一幅,題詩一首。殿中識漢文者寡,蕭史取了我的字畫去看,鑽研好一會兒,苦笑道:“這畫的是猛虎,寫的這般龍飛鳳舞,卻是什麼呢?”不知何時,耶律楚已走下主位。他方才都未開言,此時目光炯炯地盯著字畫道:“一日之內,獲睹三絕。真真,你還有多少能耐藏著?”我微笑,心下極為驚訝,本為賣弄關子,不想他竟然知道!他繼續講解給蕭史聽,“唐玄宗時,人稱張旭的草書、吳道子的畫、裴旻將軍的舞劍為‘三絕’。裴旻喪母,特請吳道子在天宮寺壁畫,以度亡母。吳道子請裴將軍舞劍一曲,以觀其豪壯氣概,助己作畫。裴旻即除孝服,欣然起舞。將軍之舞驚動天地,數千觀
者訝然驚歎。吳道子奮筆作畫,當即而成,為天下之壯觀。後又由張旭題字,才成其為所
謂‘一日之中,獲睹三絕’之千秋佳話。”蕭史仍疑惑道:“方才真真已作裴將軍劍舞,這另兩絕……”耶律楚道:“她所臨乃吳道子畫的猛虎,書的是張旭的狂草,可不是三絕齊備?”他甚少一口氣說這樣多話,更沒有想到他身為契丹汗王,馬上行天下,竟博學至此!
我正沉浸在震驚與納罕中,他卻轉身向我道:“然這三絕,都比不上真真的詩才!你且吟來——”於是我出聲吟道:
威風萬裏壓南邦,東去能翻鴨綠江。
靈怪大千俱破膽,那教猛虎不投降。
耶律楚又以契丹語重複一遍,殿中眾侍衛仆從無不叫好。我羞澀地看著眾人向我舉
杯。蕭史分外高興,笑意愈歡,“都讚你弱質纖流,氣概猶勝七尺男兒!”我更害羞,垂了頭,手卻被人緊緊握住。耶律楚也不避這殿裏眾人,邊替我拭去額上
殘留的汗滴,邊向我道:“有你這樣豪情壯意壓陣,我敢不勝乎?”我梨渦微現,抬首看見他後麵不遠處正死死盯著我的赤珠,於是笑得更暢快,“律妃119 娘娘指點奴婢,如今這詩句可抵過方才冒犯了嗎?”
她默不作聲,仍緊緊地盯著我,好似沒有聽見我的問話,又似拚命忍耐著什麼。於是我偏過頭,又向耶律楚調皮道:“既然大汗喜愛奴婢的詩,不如帶我同征,也讓我試試劍法?”說罷仍取過方才之劍,裝模作樣地舞弄了兩下。
蕭史也湊趣道:“有美人相伴沙場,才顯大汗英雄本色啊!”耶律楚被我逗笑了,曲起兩指,在我腦門上輕輕扣了個栗暴,“你那劍舞,迷住人心是極好的,這上陣殺敵嗎……”“你這劍舞得這樣好,當日為何不以劍舞行刺呢?”猛然間一聲厲喝,夾帶著狂雨厲
風,向我呼嘯而來。是律妃!她終於沉不住氣了!配合著她的進攻,我身體似無法抵擋般微微一動,雙目直直地瞪著她。周圍忽然很靜
很靜,靜得我越來越急的呼吸聲也那麼明顯。當的一聲,手裏的長劍掉到地上。耶律楚臉上如蒙了一層寒霜,已不耐她反複蓄意挑起的爭鬥,喝令她:“赤珠,你胡
第九章奪寵
說什麼,還不住口!”
赤珠卻似下定了最大的決心,一字一句咬牙切齒地說道:“她是燕國公主陪嫁的侍女。公主為我契丹所殺,她怎會不懷怨?當日她在上京佯裝順從,借機行刺臨潢王,險些得手。大汗是清楚知道的!她來到東丹,初時屢次逃跑,怎會突然這般順服?”她像發了狠勁,向著耶律楚苦苦訴告,“這女子外表柔弱,內心可怕。如今迷住大汗,隻怕將來變生異心,對大汗不利。美貌女子這般多,有才藝者也不少。大汗何必自涉險境?還是快將這女子除去……”
“住口!”耶律楚顯然已是怒極,冷不防身邊的我向後倒去,忙探身扶住我,關切地
輕喚,“真真!”我嘴角顫動,眼睛一片空茫,“她……怎知道?”聲音痛苦虛弱。律妃還要再說,被耶律楚冰冷的語氣打斷,“你休要再說,我……信她。”他將我的
身體摟緊,斷然下令:“今夜的宴席可散了,全都退下!”仆從們噤若寒蟬,像潮水般向殿外退去。律妃見這情形,大概是生了魚死網破之心,忽然冷笑數聲,“大汗你如此維護她,卻
不知已被她玩弄於股掌!”殿裏燈火搖曳,映襯得她鮮紅的雙唇像要猛撲過來咬住我的喉嚨。我無力地看著她從
【上】袖裏取出一樣東西,向耶律楚舉起。是我初夜的試紅巾!“東丹無人不知,大汗隻納處子。但這女子在上京時已然失身,如何還有這落紅!她為得寵愛,連落紅都可造假,還有什麼事做不出來?可惜大汗錯愛這殘花敗柳,至今為她所騙,蒙在鼓裏!”我的身體歪倒下去,幾乎要低到塵埃裏。耶律楚恨聲道:“你敢再說一字!”律妃沒料想他絲毫不在意,竟直直撲上來,抓住他袍角,“我待大汗之心,日月可鑒!當日父汗將我許給大汗時,曾再三叮囑你要愛重於我,你也曾向父汗起誓,必待我如正妃一般。如今父汗不在了,為這賤人,大汗竟這般斥責我嗎?”聽到父汗二字,耶律楚微晃了一下,雷霆之怒化作無奈與悵惘。我以為他就要說出他劃破手指滴血於試紅巾之事,誰知他木然地看了赤珠一眼,轉眸深深地凝視著我,幽幽道:“你不必再說,我並不在乎她是否完璧。”眼見風波將平,我如何肯依?搶身拾起地上的長劍,便要往自己喉頭刺去——哐一聲,劍已被耶律楚劈手奪過,他一手抵住我,怒斥道:“你瘋了!”我狠狠地推開他,喉頭裏迸發出激烈的聲音,“她怎會知道我在上京之事?她如何知
道我不是處子?你說再不會讓任何人傷害我,為何卻叫我受這般奇恥大辱?耶律楚,你好狠……”他的表情像是被我掌摑。我連連退開多步,“今日之辱,我絕不忘懷!”說罷,便往殿外疾奔而去……夜風冰涼,我在回廊間飛奔,無人敢阻我半步!豔紅的裙擺拂過地麵,似鮮血在地上流淌。一直跑到再走不動一步,胸口窒悶得一絲氣也透不出來,才靠在宮牆上,雙手捂住了臉頰。
我以為青既已成婚,萬事便都已無所謂,所以才故意命阿君將我來東丹前之事傳出去叫赤珠知道。她一旦知道我的秘密,必定會報複。再加上今日宴席上的撩撥,到現在為止,一切盡如我意。
可我的心,為什麼卻似被生生剜出一般疼痛?淚水從指縫間滴落,我慢慢貼著牆滑坐
在地上,把頭深深埋進雙膝裏。有男人的氣息撞進呼吸,“真真!”是耶律楚!我以憤怒的手腳踢打他,“你走開!我不要看見你!”他卻不躲也不避。
我發泄得氣力用盡,他還是一動不動。“原諒我……”以一國之君的身份向我認錯,我一時錯愕,停下了動作。“那些事都隻有你知道,難道你把我當笑話說給律妃聽?”我恨聲控訴他。他搖頭,“我沒有去過她宮裏。”我捂住耳朵,“我不信,再不信你了!”他緊鎖著眉,手按住我的雙手,“夜深寒冷,真真你不要再置氣。快隨我回宮去,在
宮裏,你要怎樣鬧都可以。”我攥緊他胸前的衣裳,“好,既如此,述律赤珠這般羞辱我,你殺了她!”他盯著我,半天沒有回答。我冷冷地笑,任憑淚水肆意流淌,扭過頭,不願看他。他歎了口氣,慢慢道:“我已令她禁足宮中一月以示懲戒,但赤珠是父汗給的人,我
不能過於苛責她……”我不想聽他再說什麼,爬起來就要走。他卻抓住我的手臂,大力把我按在牆上。我們
的身體緊緊地貼在一起,緊得讓我能清楚地感受到他火熱的欲望。“你還要怎麼樣……你對我做得還不夠嗎?”我哭起來,徒勞地想反抗他。他緊緊地摟著我,“別叫我做我做不到的事!”“那什麼是你做得到的?你一言九鼎,卻管束不了自己的妃子,更封不住這天福宮裏
第九章奪寵
悠悠眾口。隻怕明日我的事就要傳遍宮廷,你要我情何以堪,不如死了幹淨……”他以霸道的吻封住我剩下的話語,一直侵占到我僵硬的身體癱軟下來,才離開我的唇,輕聲道:“不許再說這樣的話。”
我努力使自己的聲音更加淒楚,“公主死了,我身邊的人都死了,隻留下我孤零零一個人。大汗的寵愛是我唯一可以依靠的東西,你去出征,我要怎樣麵對這陌生的一切?你帶上我吧!”
“不行。”他說,“豈有行軍打仗帶著家眷的!”我又哭泣起來,聲音像嗚咽的風聲,“別留下我一個人,求求你,別扔下我……”終於,他無奈地投降,“好吧……把你打扮成個小子帶著,但是絕不能在軍營裏亂
跑。”緊緊地抱著他,我徐徐舒出長氣。這勝利須得這般作踐自己,實在來之不易。
【上】
我坐進耶律楚的馬車,身上穿了套改小的侍衛服,將自己扮成大男孩的模樣,心裏始終忐忑不安。這幾日他都在軍營議事,未有接觸,此去扶餘,也不知情況如何。
掀開車簾仔細觀看,三軍已列陣。士兵一色烏黑鐵甲,頭戴貂帽,用貂裘束甲,腰掛箭袋,手舉鷹旗。數萬人馬此時整齊肅立,竟靜悄悄一聲不聞。軍紀如此森嚴,果然是令大周深為忌憚的黑鷹軍!
耶律楚騎一匹玄黑色高頭駿馬立於陣前,也穿一身黑甲,頭戴黑色纓盔,盔的中央嵌著一隻黑鷹。緄金色皮毛的窄黑袖,袖口以金帶束住,身後披風襟中綴滿華麗的珍珠,使他看上去威風凜凜而又高貴異常。
以青牛白馬祭過天地,耶律楚縱馬躍上高台,鞭響三聲,對眾將士高呼:“渤海無信,先降後叛。今以大軍討之,誓蕩平反寇,血洗扶餘。活捉王北之日,再論功行賞,與諸將痛飲!”他聲如洪鍾,氣概豪壯,薄薄的嘴唇緊緊抿著,抬起線條剛硬的下巴,雙目中放射出如狼般嗜血的冷光。下麵的千萬人一齊振臂狂呼,聲勢震天。突然,耶律楚劍光一閃,幾萬人馬一齊行動,頓時,黑雲沉沉,塵土飛揚,大地劇烈地轟鳴。
騎兵神速,日進百裏,不過三日,已逼近扶餘城。
他雷厲風行,紮營後即召諸將議事。我自隱入一旁耳帳中,盡力消融存在感。諸將隻當我是一般侍從,倒也並不多加注意。
從耳帳與中軍帳隔開的簾縫望去,大帳中央熊熊火堆,照得帳內如同白晝。眾將圍成一圈,席地而坐。耶律楚坐在主位,向眾將道:“此次平叛必須速戰速決。東丹初立,國內不穩,這是周朝最樂意見到的。螳螂捕蟬,黃雀在後,我不能不防。”
旁邊一白須老將道:“不知這扶餘城裏叛軍如何用兵?”
耶律楚看著鋪展在中央的行軍地圖,“王北守扶餘城必不出三法。持城死守,堅壁不出,此為下策。沿途建立壁壘屏障,層層防禦,此為中策。臨城前忽倫河而防禦,半渡而擊,此為上策……”
正說著,帳外已傳報進來一名青年將官,向耶律楚低頭拱手道:“大汗,三批探子俱
已回,都報扶餘城門緊閉,城上戒備森嚴,列兵甚多。”耶律楚道:“沿途可查探清楚?”那小將道:“沿途並無設防。”邊上一黑麵彪形大漢歡喜得以手擊地,“看來王北決心要做縮頭烏龜了!”眾將大笑。那白須老將也拊掌笑道:“這般最好,可速決之!此次出征,若王北沿途襲擾,臨河
防禦,步步為營,我等倒頭痛要拖上許多時日了。”耶律楚臉上卻不見有什麼表情,他淡淡地傳令,“明日圍城,諸將聽令!”聲音並不響,但眾人唰的一下全立起身來,帳中鴉雀無聲,隻有耶律楚朗朗的聲音回
蕩。他先將令牌依次發放給諸將,一一囑咐,眾人無不恭敬從命,連那白須老者也是畢恭畢敬。他這般年輕,在軍中威望竟這樣高,果如蕭史所言,是大周之患,叫人隱隱生出不【上】安。
傳令完畢,他揮手令眾將退出。待其他將領都走得差不多了,那黑麵彪形大漢突然得意揚揚道:“大汗怎麼忘了?左中右三麵都圍得鐵桶一般,連蚊子也飛不出去。正麵倒不圍,不是讓那反賊從正門大搖大擺逃脫?”
耶律楚麵無表情地看了他一眼,向站在門口正待出去的另一小將道:“蕭統領你去取一本《孫子兵法》給這個不學無術的家夥每日抄寫!”黑麵大漢張口結舌,呆若木雞,道:“我又說錯了?正麵竟是不用圍的?為啥叫我抄那勞什子書?”那小將笑著打了他一拳,“熊瞎子,圍城必缺,你連這也不懂?一身蠻力,隻知道殺
人,難怪大汗叫你抄書!”那黑麵大漢哀號著被架走了。眾人退出,耶律楚取出一張紙來,看得津津有味。“大汗為何夜半不睡,還要挑燈苦讀?”我走近他身邊,將食盒輕輕放下。他回首道:“正在拜讀王北的討賊檄文。”他手裏的紙以契丹小字寫就。我佯裝不識,他便一句一句解釋給我聽。檄文裏一條條
都是耶律楚的罪狀,第一條便是濫殺無辜。“殺人無數,知哪個是無辜?”他輕描淡寫地說。
第二條是害死渤海舊主,第三條是縱兵行凶,還有一些如殘忍嗜殺、滅絕人性都不必說,竟還有說他嗜食人血,天福宮裏堆滿了被吸幹人血的死人屍體……林林總總,共有十八條罪狀,慷慨激昂,上天入地,把耶律楚說得是人神共憤,死有餘辜。
“沒想到你竟這樣壞!”我故意驚呼。他氣急敗壞地看我一眼,又道:“還說我強搶民女,荒淫好色。這王北的想象力,實在過分。”我用“難道你不是很好色嗎”的眼神看著他。他瞪著我道:“別急,等下就叫你見識
我的好色。”我羞憤欲走。他卻說:“不許走。”說罷自腰間取個令牌給我,“真真聽令,今夜命你在此陪伴耶
律大汗。”我滿臉通紅,推他道:“不行,明日圍城,你今晚不可勞累。”他眼中忽露出一抹很少見到的頑色,“你想到哪裏去了?我隻叫你在這裏陪我。”我徹底敗下陣來,低頭幹咳了好幾聲,突然想起夜已很深,他終日行軍,晚間議事,
十分勞累,便問他:“餓嗎?”他嗯了一聲,道:“你不說倒罷,一說還真是餓了。”我從食盒裏取出一碗粥,向他道:“不如嚐嚐真真的手藝?”他挑起眉毛,明顯有些驚訝,“你做了什麼?”我跪坐到他身邊,把碗捧到他麵前,“你這幾日都和兵士同食。幹食過硬,肉又油
膩。路上沒什麼食材,我便做了碗棗粥,補血益氣,晚間用是最好的。方才用厚裘包了放
在火邊,此時還是溫的呢。”他靜靜聽了,低頭嚐了一口。我做出滿懷希望的樣子向他道:“好吃嗎?”他微皺眉說:“太甜了。”我疑惑道:“並未放糖啊。”他伸手把我攬進懷裏,“我心裏甜。”我突然鼻子有點酸,忙笑道:“那一定要吃完,一點也不許剩。”他爽快道:“好,風卷殘雲。”看著他的側臉,青的身影突然撞進腦海。若沒有母後的冤死,我已是他的妻子,現在
也該是紅袖添香陪夜讀書的旖旎時光吧。那樣溫柔而又青澀的男子,他此刻在做什麼呢?是和仙蕙秉燭共讀、言笑晏晏,還是鴛鴦交頸、並枕而眠?又或者,也會在這樣的夜裏,有一點點想起我?
第十章平叛
抬起頭,生生將淚逼回眼眶裏。心裏拚命地提醒自己此行的任務:收服王北,取悅耶
律楚。好像要取悅他,並不是很難。夜更深了。我便催他歇息。因我在,他並沒有召近身侍從進來服侍,自己脫了外衣。
我端了熱湯,放在他腳邊。他驚訝道:“真真,你做什麼?”我雙膝跪下,替他解襪,“奴婢替大汗浣足。”他眨了眨眼睛,“你哪裏能做這樣的粗活?快起來吧,我自己來。”“我想做,”我殷切地看著他,“時雖早春,然早晚寒冷。溫水浣足,可以安神暖
身。奴婢隨軍,卻不能為你分擔軍務,這一捧熱湯的情意,大汗怎忍相拒?”
他半日沒有作聲。我跪著替他解襪,把雙足放進水裏。他臉上明顯掠過舒暢的表情。
他臉雖俊美無雙,然雙足卻一看就是遊牧民族常年騎馬行軍的樣子,繭子厚重,還有傷
痕。我輕輕替他揉著。
他低頭看著我,“今夕何夕,得此良人,叫我感動。”我向他道:“奉一碗粥,浣一次足,原是夫妻間最尋常之事,大汗也要感動嗎?”他咀嚼著我的話,很認真的神情,道:“尋常夫妻?”半晌又默默道:“尋常夫
【上】妻。”我見他念念有詞,幫他擦幹雙足,抬頭看他,“其實天下人所求的,不過都是這平靜的生活。還望大汗攻取扶餘後,能給扶餘平常夫妻這奉粥浣足的平靜,勿使白骨無人收,新鬼舊鬼哭。”他微笑,“原來你早有預謀!你放心,我答應你,不傷扶餘百姓。”
耶律楚雖派兵圍了城,卻不急著猛攻。第二日,他隻派了數千人馬,下令進攻一次,試探了一下扶餘城裏的兵力。第三日,他下令朝夕各進攻一次。他原說要速戰速決,此刻卻不急不緩的樣子,我心
中很是納悶,但恐他生疑,也不好貿然相問。第四日開始,他突然將兵士編成六隊,每隊三千,以四個時辰為界,輪番到城下滋
擾,使那扶餘城上守軍疲憊不堪,無一時安寧。
這般三日,攻城逐漸猛烈,兵力也越加越多,從六隊加到十二隊,環伺扶餘四門,日夜攻打不休。契丹軍每日人數逐漸增加,且依次休息,個個精神奕奕,鬥誌昂揚。若遇劇烈抵抗,則散而複攻,故傷亡也不很重。而那扶餘城內叛軍麵對著一波比一波更強的攻勢,慢慢地,箭矢桐油投石消耗殆盡,露出疲態。
任是這樣,王北卻還是堅守不出。而耶律楚自己並不參戰,也不著急,終日在扶餘城
外東遊西蕩,四處查探。第七夜,耶律楚才複召諸將齊聚中軍帳。“今夜總攻!”他已是誌在必得。“鄭老將軍聽令!令你帶一萬人馬強攻扶餘北門。”那白須老將領了軍令。“述律信聽令!令你帶兵馬五千由左側出擊,攻扶餘側門望月台。”一中年漢子站出,形貌甚偉。“蕭顯聽令!令你帶兵馬五千從右側山角出擊攻擋馬牆。”這蕭顯原來就是那日打那黑麵大漢一拳的小將。“李德威聽令!令你帶精兵三千攻叛軍儲存糧草的左城。”那黑麵大漢原來叫李德威。他喜滋滋接了令,嘴裏還嘟囔著:“老子燒光他娘的。”耶律楚道:“汝等明日攻城,隻留正門,須齊心協力,奮勇殺敵,將城中叛賊逼出
來!”眾將得令。他又向剩下兩將道:“叛賊逃出後,有三條路可走。”他手指行軍地圖,快速道:
“城左有山穀,山旁有小道。耶律跋,你帶本部人馬伏於穀上,賊寇一來即射矢投石,必全殲之。城東數裏是一片水草地,劉副將,請你準備好四角尖釘與絆馬索,請逃將好好嚐127 嚐。”
二將點頭。耶律楚道:“我自領三千人馬,於忽倫河邊等待王北,誓活捉之!”那李德威此刻又疑道:“大汗怎麼知道城中叛賊一定會逃出來?還知道他們必分兵三
路?萬一他們合兵一處,大汗三千人馬怎麼抵擋得住?還有,”他看了看耶律楚的臉色,
“要是王北不從忽倫河走,大汗不是白等了?”他今日所言,倒並沒有招致眾人的唾棄。其餘諸將也都神色期待地看著耶律楚。耶律楚道:“離開天福之前,我已派人探明,這扶餘城內叛軍,共有三路人馬。一路
是渤海王禁軍舊部,現隨王北。這路人馬戰鬥力最強。另一路是原渤海第一將蕭錯舊部,現由他原先副將大延瓚率領。當日蕭錯因力抗我軍被殺,渤海王並未派兵相救,故兵士多有不滿,未必肯盡死力。最後一路是烏合之眾,乃王北手下呼律烈在長嶺臨時招募,不足為患。這三路人馬,雖由王北總轄,但各有異心。若攻勢猛烈,必分崩離析。若能合兵一處,也不致出城遁逃。”
眾將點頭。
第十章平叛
那老者道:“長嶺在扶餘城左,那第三路人馬出城後必往長嶺奔逃,故設伏於穀口。”耶律楚點頭,“老將軍所言極是。蕭錯舊部以騎兵為主,當不會選擇過河,而會從水草地遁逃。如此,王北必走忽倫河。”黑麵李德威大呼道:“哇,大汗真是神算得叫人恐懼!怪不得哄孩子睡覺時,隻要說
耶律楚來了,渤海孩子都嚇得不敢哭了。”眾人大約都聽過這個笑話,此刻繃不住都笑了。耶律楚大約覺得自己名聲太差,頗不高興,道:“你這蠻子還敢多嘴,今夜若攻不下
左城,明日軍前斬你狗頭。”李德威嚇得溜出去了。眾將皆去。耶律楚坐到虎皮上,開始脫衣。我莫名其妙問他:“大汗你脫衣作甚?”他也莫名其妙看我一眼,“睡覺!”“眾將皆上陣拚殺,大汗竟然不去?”他懶懶道:“不急,王北哪肯輕易出來?待明晨再去。”不待明晨,後半夜便捷報頻傳。各門攻擊猛烈,李德威更是一把火燒了左城。叛軍果
【上】然抵擋不住,竟從正門轟然而出,各自奔逃。耶律楚大喜,“我當去擒那王北!”我心中憂慮王北安危,便以觀黑鷹軍神威為由,苦纏他同去。初時他以戰場危險相
拒,後來看叛軍氣數已盡,也就答應了。然而還是硬給我套上了鋼盔鐵甲。我如負泰山,
氣喘籲籲,一出帳門,就險些跌倒。他回身攙我。我抱怨道:“這不是鐵甲,這是鐵山。”他卻並不同情我,“誰叫你非要同去!”千辛萬苦才爬上馬背,我感覺這鐵甲欲將我壓成肉糜。正努力從鋼盔裏往外張望,耶
律楚突然叫我:“真真!”我吃力地轉過被鋼盔牢牢蓋住的頭。他驅馬過來,手裏拿著一個圓環。“這是袖劍環!”他叫我撩起一隻袖,將這圓環卡在我手腕上,“若有敵軍近身,
你可用這袖劍傷他。”說罷,他將我手中圓環一轉,隻見銀光一閃,圓環上突然出現一排小孔。再用手一按孔上小鈕,孔中連連放出數支尖細鐵箭,頓時沒入對麵的帳上。其速之快、力之猛,叫人吃驚。
“這箭有毒,可傷性命,你要小心。”他說。來到忽倫河邊,耶律楚布陣列兵,叮囑幾名將官道:“王北一來,就斷其後路,逼他
過河,再擊之!”他自帶數十名親隨,引我同上河邊一高坡,居高臨下觀看戰局。等到天大亮,果然見遠遠一片黑塵滾滾而來。渤海叛軍後路已被斷絕,隻得倉皇渡河。早春時節,陰氣凝固,分外嚴寒。忽倫河洶
湧澎湃,勢若奔雷,拍岸的驚濤震撼著曠野長空。
數千人困頓水中,無法施展而遭契丹兵截殺,其慘象難以形容。叛軍們有的被箭矢射中,痛苦萬狀,狂呼亂喊,直至聲疲力竭;有的徒然抗擊,慘遭圍攻,驚慌失措,卻還未斷氣;有的進退兩難,困於水中,被卷入急流,喪生殞命……
數千人命,竟在片刻之間,同人世永訣。慢慢地,忽倫河變成了一條血河。這些屈死的鬼魂、冤氣和著四溢的凶氣,遮掩了日色,連天空的朝霞也似被鮮血浸潤,紅得可怕。及至終於過河,叛軍已所剩無幾。我甚至已能猜測,那當先一個為眾兵將護著的黑褂男子便是王北了!這王北上岸,遠遠已看見立於高處的耶律楚,奔馬上前,在高地下指著耶律楚嘶喊道:“契丹狗賊,占我國土,毀我神器,我與你勢不兩立……”耶律楚沒有說話,他又恢複了那種事不關己的神態,仿佛方才殞滅的數千條性命與他毫不相幹。等王北痛罵了好一陣,他才漠然道:“囉唆,還不快磕頭求饒!”王北狂笑道:“耶律楚,你這畜生惡貫滿盈,蒼天也不會饒你,定叫你斷子絕孫……”他話未說完,耶律楚忽然不耐煩了,“廢話少說,納命來!”說罷竟縱馬衝向坡下。129 他身後數十騎中立即分出十二騎,隨他而去。那王北雖已敗定,然周圍還有數百死士。哀兵神勇,王北不屈,這數百人定作死鬥。這耶律楚竟隻帶十二人相戰,簡直魯莽至極!
果然,那數百人立刻將十三騎團團圍住。咆哮的兵士一齊攻上,隻聽見一陣刺耳的兵器撞擊聲,那十三騎黑鷹早已列成鷹形陣列,十幾把長槍一齊刺出,把最先攻上的十幾名叛軍刺倒在地。鷹形陣勢即刻一變,連成一線,向周圍叛軍掩殺過去。而耶律楚手提長槍,直直向王北猛撲而去。他揮動長槍,左右撲擊,將周圍蜂擁而至的兵器一一格開。他的黑馬每向前騰躍一步,就有數名軍士倒下,以至於他的馬,簡直就是踩著死屍在前進。
眼看就要攻到王北麵前。王北身邊,突然圍起數十名護衛,一齊舉刀向耶律楚砍來,將他四周圍個水泄不通。他一人縱有三頭六臂,如何同時敵這數十把鋼刀?隻見他右手揮舞長槍一陣平掃,左手立刻自身後抽出一把長劍,直抹敵人咽喉。槍尖、劍影、血花,四濺如雨,慘叫連綿不絕……轉眼間,衝上的數十人無一幸免,全都做了他劍下亡魂。
那王北見狀已是氣極,自己揮動大刀衝上前來,“本王與你拚了!”
耶律楚大喝一聲:“來得好!”手中槍一晃,也紮向王北前胸。
第十章平叛
刀短槍長,王北隻得揮刀抵擋,卻被長槍猛地一擋,將刀擊飛出去。慌亂中他急忙往後一閃,嗞的一聲,王北的左肩衣物被一槍刺穿。耶律楚舉槍一晃,竟將王北連衣裳挑在槍尖!那王北狂呼亂叫。耶律楚盡力一擲,連槍將王北釘在地上,槍尖深入土石尺餘。王北又驚又惱,一時竟無法解脫。
周圍叛將見主公被挑,紛紛擁上來相救。忽然隻見滿天槍影,十幾杆鋼槍撲天而至,立刻又是十幾名護衛倒地斃命,卻是正在廝殺的十二騎騎兵同時擲出了手中長槍。
耶律楚蔑視地一笑,沉黑鐵甲在日光下泛出冷光。他跳下馬來,衝向叛將人最多之處,舞動起手中長劍。這劍勢忽擒忽縱,如走龍奔蛇、電閃雷鳴,倏忽之間變化無常,疾風驟雨般不可遏止。他身周數丈之內卷起一片猩紅血浪,所到之處,一劍封喉,有死無生。
幾番縱橫衝殺,所過之處,遍地屍首。忽然間,在耶律楚的身周竟讓出了大片空地,
除了屍首,再無一個活人敢靠近他。他就立在這空地之內,屍堆之中,殺氣四溢,恍如鬼神。青鋒斜指前方,劍尖上血水
滴滴墜地,蜿蜒似紅蛇吐芯。四周一片死寂,靜得似乎能聽到這極輕的血水落地聲。風吹起他黑袍的下擺,肆意張揚。他的麵容清冷如冰,手中長劍向敵一指,狂吼道:
“誰敢上前再戰!”
【上】無人再敢上前。不知何時,昨日帳中數將已紛紛來到。耶律楚反身回來時,眾將齊聲叫好。蕭威道:“很久沒有看到大汗親自上陣,果然所向披靡,當得起契丹第一勇士!”一向神色淡淡的耶律楚此時竟然很高興地接受了這個馬屁,拍馬向我走來。我卻無心欣賞他的“戰神英姿”。許是鐵甲太沉,許是剛才的殺戮太烈,我胸口一絲絲裂痛,渾身無力,若不是拉緊韁繩,整個人伏在馬背上,早就墜下馬去。“怎麼了?”他皺起眉頭,翻身下馬,快步走到我身邊,伸手把我拽下馬來。我雙腿站立不穩,氣息奄奄,隻能半靠著他,“這鐵甲太沉了。”聲音細若遊絲。他摘下我頭上幾乎遮住半張臉的鋼盔,長發披散下來。頓時,男人們的視線都集中過來。“哦——這、這小娃子竟是個女人!”似破鑼般的巨嗓,不用看也知道是黑麵李德威來了,“這幾日在大汗帳中見到她,我就奇怪了,大汗啥時候有了龍陽之好了——”說罷還嘿嘿地笑了幾聲。他這樣冒犯,耶律楚卻像沒聽到一般,將我拉進懷裏,“叫你不要跟來,是嚇壞了吧!”那小將蕭威道:“夫人不舒服嗎?”
李德威越發膽肥,“嗬嗬,我知道,定是大汗納了新夫人,舍不得留在宮裏,想帶來在她麵前顯擺顯擺自己的本事。誰知道美人是花骨朵一般的,哪見得他殺人像殺雞,倒把美人嚇壞了!”
耶律楚終於沒忍住,走過去一腳把他踹下了馬。
眾將嘻嘻哈哈地笑。耶律楚的臉有點紅,好像真的被李德威說中了心事。
不知道為什麼,我突然心裏一動。
一路回程。王北果然不肯降!不但不降,一路破口大罵。不但罵,還是幾個時辰不間斷、不重樣地破口大罵!他寫討賊詔書的本領其實很不錯,罵人的功力也是深厚無比。先把耶律楚的祖宗八代
和祖宗八代的祖宗八代依次問候一遍,一直問候到契丹還為唐朝都督府的時候。再把討賊詔書中的每條內容加以充分發揮和想象擴張,生動鮮活地塑造出耶律楚豬狗不如、罪大惡極的“光輝”形象。
耶律楚才沒有那麼多耐心。“軍前斬首!”他說。我已苦思冥想了數個時辰,要救王北,必須先在耶律楚身上下功夫。“大汗先潤潤喉再出去吧。”我取了一個白玉杯,用熱湯暖杯,卻不倒入他平時所飲
之茶、酒、奶,而隻倒入一杯清水,奉與耶律楚。他接過,喝了一口。“好喝嗎?”他道:“無色無味,有什麼好喝?”我接過杯子,向他道:“水,看似柔順無骨,卻能變得波湧浪疊,無比強大;看似
自處低下,卻能蒸騰九霄,為雲為雨。這就是‘柔德’所在。所以說弱能勝強,柔可克
剛。”他回首凝眉,道:“你想說什麼?”我向他跪下,“大汗是想以王道治渤海,還是以霸道治渤海?”他沒想到我會說這些,有點詫異的樣子,“你倒說說,何為王道?何為霸道?”“以道德服民,民眾以感恩大汗高德鹹來歸附,此為王道。大汗若以殺戮服民,民眾
隻以畏懼大汗殘暴才來歸附,不是霸道嗎?”我道,“民為水,君為舟。看上去,是水載舟,實際上,一艘不沉之船是因為造船與禦船之人領悟了水,順應了水。而逆水行之,妄
第十章平叛
想阻浪攔波,必將覆滅。”他道:“剿滅叛逆,平定四方,我才可與民生息,行君王之道!”我道:“恕奴婢鬥膽,大汗勿怪。你縱心懷天下,然天下人卻未必領大汗之情。若天
下人都害怕、仇視大汗,你縱有黑鷹強兵,又有何用?”他道:“你直言不諱,我並不怪你。我雖殺戮甚多,但決不無故殺人。一將成名萬骨枯,哪一朝哪一代不是這般?難道你有良策?”我道:“奪渤海容易,占渤海難,守渤海就更難。大汗若想渤海長久安穩,隻有一
策。”他扶我起來,“你說。”我鄭重向他道:“以契丹之法治契丹,以漢製治漢人,以渤海之舊法治渤海,使各族
百姓各安其心,相安無事。”他是何等聰明之人,立刻猜到我的意圖,“你要我不殺王北,仍留他治理渤海?”我道:“留渤海典法,用渤海舊人,順渤海民意,不單是一個王北。”他道:“可是王北誓死不降。”我堅毅道:“看大汗是否不計前嫌,真心招納。”他側過臉來,微不可察地向我眨了眨眼,“好吧,留他不殺,真真可滿意?”
【上】我走出帳時,王北早被推到帳前,當著黑鷹軍大小諸將的麵,他還在痛恨地嘶罵,但132 經昨夜今晨的鏖戰和方才數小時的口舌疲累,他已力氣將盡,聲音如裂帛般嘶啞,顯出垂死掙紮的窘態。我先狀甚不屑地上下打量了他一番,才道:“素聞先生善辯,聽方才你一番高言,卻
是徒有虛名!”王北輕蔑道:“你黃毛小兒,也想學人弄舌嗎?”我莞爾一笑,“你方才罵了數個時辰,卻都是些捕風捉影、雞零狗碎之事,既難登大
雅之堂,又白令君子恥笑!”李德威站在一旁。他已知我是耶律楚的寵姬,此時便討好我道:“待我先割了他的狗
舌,叫他罵不出來。”他箭步過去,把那王北往地上一按,掏出刀子便要撬他的嘴。“慢!”我向李德威正色道。他被我喝止,停了一停。我眸光閃動,眼波流轉,“封他之口,何須刀爾?”李德威被我唬得一愣一愣,癡癡地站著。我繞著王北走了一圈,笑了一聲,“先生自詡渤海王族,真龍之後,依我之見,卻實
是無恥小人!”
他登時大怒,剛想張口,我搶過話頭厲聲道:“東丹已平,你卻狼子野心,伺機謀反,此為不忠;渤海王死,你本為同族,卻不披麻戴孝,此為不孝;投降之初,你甘為臣屬,如今卻自立為王,此為無信;興兵作亂,使百姓遭受戰亂,征人徒喪性命,此為不仁;占守扶餘,不能感召各部,使之各懷鬼胎,此為無德;扶餘被圍,互不相助,爭相分逃,此為不義;已被俘虜,還不知輕重,辱罵不休,此為不智。似你這等不忠、不孝、不仁、不義、無信、無德、無智之小人,還敢張口妄言!似你這般寡廉鮮恥,死有餘辜之徒還有何顏麵生於天地之間?”
王北怒不可遏,麵如死灰,全身發抖,“長得跟個娘們似的,也敢羞辱我嗎?”李德威卻大笑起來,指著我說:“您老眼神真好,她確實是女的!”王北見原來是個女子這樣唾罵他,更是急怒攻心,肝膽欲裂,一時說不出話來。我趁這時間,笑盈盈道:“小女子還有一言,隻說給王先生一人聽。”說罷湊到他被
五花大綁的身邊,附在他耳邊輕聲說:“你不要叫喚。我並非常人,乃大周燕國公主。你速詐降契丹,以圖後事。”說完這些話,我站起身來,屏息凝神,目光緊緊盯著他。
他初時還有些驚異愣怔,張口想言,待看見我凜然的眼神,一雙眼珠突然左右晃動。我端正肅立,驟然間覺得自己周身散發出一種神奇的威嚴,一種隻屬皇家的赫赫光彩。這光彩籠罩了他,籠罩了周圍的所有人,也籠罩了剛走出帳的耶律楚。
王北沒有再說話,他垂下了頭,雙眼呆呆地看著地麵。我以眼神向耶律楚暗示,他緩
步上前,脫下自己身上的貂裘大氅,輕輕地蓋在王北身上,“春寒料峭,先生不冷嗎?”133 王北的嘴唇抽搐著、顫抖著,他渾濁的眼裏再沒有一絲傲氣。我溫言道:“方才多有得罪。先生高才,寧死不屈,慷慨之氣,使人欽佩。然良禽擇
木而棲,渤海王已死,如今大汗仍願重用先生,望先生三思!”他躊躇了很長時間,似乎在思考著什麼,緩緩低沉道:“蒙大汗不棄,容王北三思。”耶律楚彎身扶起他道:“去留隨意,但聽先生自便!若先生肯相助本汗,則楚實在欣慰!”我沒想到這麼容易就說服了他,心裏蕩漾著快意和莫名的情愫,似乎耶律楚的身影也逐漸偉岸與動人起來。有一個念頭油然而生:也許他,並不是我原先想的那樣的人!
收降了王北,大軍準備起程。我因完成任務,心情也甚好。正整理著帳中瑣物,突然有人從背後抱住了我,熱熱的氣息在頸項裏徘徊,“真真,回去路上我們脫隊一日,去做尋常夫妻吧!”
第十章平叛
他換上普通契丹男子的圓領窄袖短袍,殺戮與暴戾之氣也隨著鐵甲的卸下而消盡,眉目間滿是俊秀風采。我穿著契丹民女的團衫長裙,腰間長帶隨風飄揚,有一抹輕靈俏麗。他牽過一匹玄黑寶馬,唯有前額赤紅。我認得這種馬名喚絕影,是日行千裏的良駒,便擺手道:“你雖換衣扮作百姓,卻還騎這樣的好馬,不是此地無銀三百兩?”他摸摸絕影的鼻頭,“此馬隨我多年,數次戰場九死一生,都是一起過來的,倒不忍
離了它!”絕影好像聽懂一般,昂起頭得意地打了個響鼻,踱到我身邊。耶律楚左腳退出馬鐙,向我伸出手來,“上來吧。”我沒有理會他伸出的手,瞪著他道:“我要自己騎一匹。”他朗聲大笑,“娘子,你當真不要與我共騎?”“當然了。”他碰了個軟釘子,倒也不惱,把我帶到軍中馬廄。因他服飾已改,馬廄中人等我們走
得很近才奔出來磕頭行禮。耶律楚道:“給姑娘找匹好馬。”一個眉目和善的中年人忙引了我去廄中挑選。正用眼神搜索,卻見角落獨自關著一匹駿馬。它通體潔白,無一根雜毛。雙臀上
毛發旋起,如日月之狀。最神奇的是如日形的這塊光耀奪目,似白晝之光。如月形的這塊幽明閃爍,有月夜之華。我走近這匹神駒,被它的絕世風采吸引,幾乎移不開眼。而這馬似乎也通人性,將馬鼻靠向我的肩膀,又舔我的臉頰。我情不自禁撫摩它的額前長
毛,心中暗讚。“它叫什麼?”我轉頭問馬廄主人。他和善道:“它名喚步影,是匹萬裏挑一的神駒。”“步影?”我喃喃自語。那馬卻以為我在呼喚它,竟和我靠得更近,還伸頭調皮地拱弄我的脖頸。“這馬好生膽大,竟敢輕薄我的女人!”低沉的男聲響起。耶律楚不知什麼時候已經
走到我身後,正看著我,眼睛裏帶了笑意,“它是你的了。”“真的?”我驚喜交加。那人便去囑咐下人裝鞍。我上馬與他並排而行,一黑一白兩匹馬向前疾馳。馬廄一會兒就不見了蹤影。自由的
大地如畫卷般緩緩鋪開。我們縱情奔騰,由晨至昏,一路領略東丹無數風景。
暮色將至,巍峨的雪山,茫茫的戈壁,落日餘暉下的大地如翻騰不息的巨蟒,閃爍著耀眼的鱗光。撲麵而來的寒風裏,帶著草原獨有的質樸、純淨、蒼茫與曠漠,有一種大美不言的深沉。
他意氣風發,手指遠處雪峰,“那是黑山,是一座神山!”我順眼望去,一座雪峰直插入雲,山頭那終年不化的積雪此刻被夕陽染成了深紫,絕美而妖嬈。
這靜謐的雪山,巋然不動。這自然造物的奇偉,安然遠離塵世,俯瞰著世間萬象、滄135 海桑田。而它卻沐浴在夕陽的金暉裏,亙古不變。縱馬奔騰在這蒼茫大地,我忽然覺得心胸如此開闊,若能遠離那宮廷的慘鬥,何嚐不是至幸至快之事……
夜幕開始降臨,東南西北漸次被霧嵐淹沒。我們的馬也漸漸減速。近處忽有雪狐的影
子閃過,眼眸幽藍,仿佛是野鬼的燈盞,詭秘、孤獨。耶律楚取過身背弓箭,欲射取野狐。我揚袖阻他,“勿射!”騎累了牽馬信步而行。他問我緣由,我說:“奴婢小時候聽老人說,雪狐是世上最
鍾情的獸類。一旦殺死一隻,另一隻感到孤獨,必不獨活。大汗不射,便是全它夫妻情意……”他一手牽馬,一手伸過來緊緊握住我的手,話語裏有著不同平常的熱度,“那日你說尋常夫妻的情意,你可知我有多羨慕?”我嘲弄他道:“那好,你隱姓埋名,不要再做大汗,咱倆浪跡天涯,做一對野鴛鴦去!”我不過信口胡說,他卻很高興,認真道:“好!有你相伴,也不枉我舍棄一切。”
第十一章微服
我對他凝眸一笑。停下腳步,放馬自食牧草。他擁我入懷,“我總覺得你不是普通宮女。”我的背脊立刻變得僵硬。他沒有覺察,繼續道:“跳梨花舞,那般媚骨橫生。轉瞬行刺,真個是膽大妄為。撞
案自盡,實在決絕冷情。帶傷潛逃,又如此楚楚可憐。”我抬頭看著他。他接著說:“從沒有女人敢像你那樣反抗我,叫我氣得發瘋,充滿挫敗感。然而轉
眼嫵媚溫柔起來,又叫人心生憐愛。我想要征服你,卻發現你的一切,都叫我迷惑。昨日在帳裏帳外的一番話和那驚人的威儀,實在不像十來歲的尋常孩子。真真,你從前到底……”
我伸手捂住他的嘴,不讓他再說下去,“大汗,你可聽過《趙顏呼畫》的故事?”他的嘴被我捂住,微微搖了搖頭。我背過身,娓娓地向他講來。唐朝時候,有個進士叫趙顏,在畫店買到一幅仕女圖。仕女身著輕裘,冰肌玉骨,姿
色豔麗。趙顏每日凝視,相思成疾,不願婚娶,因為人間再尋不到這樣一個美人。
趙顏愛畫思源,苦苦尋覓畫的來曆,終於從畫店老板口中打聽到作畫人。作畫人告訴【上】趙顏自己畫的是個仙女,名喚真真。還告訴他,隻要日夜叫著她的名字一百日,她就會從136 畫中走出來,再將百家采灰酒灌之,就會和趙顏白頭偕老。說完,作畫人消失不見。
趙顏回到家裏,就按作畫人的吩咐,在書房裏不分晝夜地對著畫幅呼喊“真真”,喊到一百日時,畫中仙女果然從畫中走下。她飲下百家采灰酒,兩人結為夫妻。
又過幾年,孩子已經五歲。一日,趙顏家來了一個多年不見的朋友,竟道這真真是個女妖,將來必起禍端,還給他一把神劍,叫他斬妖。趙顏聽了友人之言,心泛疑雲,聯想那神秘的作畫人,更是忐忑不安,不敢回到寢室。
人靜時分,畫中人帶著孩子來到趙顏的書房,哭道:“我原是南嶽山上仙女,名喚真真,不料被一個曾經受過你家祖宗恩德的人畫了真形。我看你是個正人君子,又一片真心日夜呼喚我,才適從君願。現在既然夫君對我起疑,我隻能別君而去。”不等趙顏回話,畫中人隨即嘔出百家采灰酒,攜著孩子的手走上畫屏。
那畫屏與舊日一樣,隻添了一個孩子。但自此後任趙顏再怎麼呼喚,真真再也沒有走下畫屏。我講完這個故事,便向他行禮道:“往昔苦痛,實在不願回首,也請大汗莫要生疑。君之恩情,真真唯以此身相報……”他撫摸我麵頰道:“我猜得不錯,你果然不是凡人,怪道總是這樣鬼靈精怪!”
夜深了,他帶我去尋人家投宿。荒涼處見到幾間民居。他道:“你且等等,我去請求借宿一晚。”我見那房舍不是契丹人慣常所居的帳篷,倒像是漢人的家,便拉他衣袖,“還是我去吧!漢人見了你,怕要驚慌!”他反駁道:“你一個嬌滴滴的小娘子去投宿,碰上壞人怎麼辦?再說,我這正人君子的模樣,怎會嚇到他們?”說話間那房裏已走出一個老婆子。耶律楚整理了一下自己身上的土衣,很有禮貌地走上前去向那老婆子施禮道:“老人家……”不待他說完,那老婆子已直勾勾盯著他麵容,顯出驚駭莫名的神色,向房裏急奔,險
些跌了一跤,還大聲叫喊著:“契丹人來啦!”我們落荒而逃。幸好後來在一條溪邊找到了些放牧人,還借住到一頂空帳篷,和其他帳篷都隔得較
遠。他在帳裏點起火堆,燒得暖暖的,叫我坐在火邊休息。火光跳躍,發出輕輕的響聲。他伸杆撥弄著火苗,寂寂道:“其實我,一直很孤獨。”我輕睞他一眼,突然有心調笑,“大汗年少英雄,盛名遍布上京天福,草原美女個個趨之若鶩,夜夜軟玉溫香,還道孤獨嗎?”他大約剛才借宿時失了麵子,此時見我譏諷他,伸手便又給我吃了個栗暴,“小妮子137
越發膽大,敢編派起我來了!”我額角吃痛,氣呼呼道:“那黑麵巨漢李德威也常編派你,你怎麼不怪罪他?”他見我委屈地嘟著嘴,便馬虎地替我揉了兩下,道:“李德威雖然粗魯莽撞,卻異常
忠誠。若不是他拚力相救,我早死在周朝幽州節度使柳盛手裏。”“哦?皆稱你常勝將軍,契丹第一勇士。這柳盛竟這般厲害?”我是真的驚訝,原以為柳盛不過是借柳皇後之力才執掌重兵。
他點頭,“那時我正追擊柳盛,眼看就要成功,卻於戰場上得知父汗死訊。周朝二皇子景宏乘上京空虛,竟領兵偷襲。兄汗又適巧去平定羌人之叛。我父汗當時正在病中,倉促應戰,竟被景宏殺害!”他緊握雙拳,眼角隱有晶瑩之色,“父汗之死,我猝不及防,方寸大亂。忙亂回兵,又中柳盛伏擊。我無心戀戰,卻被毒矢射中。若不是李德威把我從死人堆裏背出來,早已亡命。”
他向我轉過身來,切齒道:“父汗之死,乃我耶律楚平生第一恨事!此仇不報,誓不為大丈夫!有朝一日,定要踏掃周疆,以景宏之血祭我父汗亡魂!”他的話像尖刃,一寸寸撕裂我的肝腸。
第十一章微服
我恨不能生啖其肉的仇人耶律煬,正是他口中的兄汗。而耶律楚殺我皇兄、滅大周之心也是日夜難忘。那麼這些天我在做什麼?我是安心享受著契丹王的寵幸,忘記了兩國的紛爭,忘記了在上京所看到和身受的一切嗎?不知不覺中,我與他的相處竟已變得這般親昵!
這突然襲來的痛苦如此強大而不可抵抗,我心亂如麻,五內俱焚。他看出我的異樣,問道:“怎麼了?”我扭過頭去,以袖遮麵,“這煙好猛,熏得我眼睛難受。”我竟已連說話的聲音都變
了。他拍拍我,“我去尋些好炭,你在這裏等等。”說罷彎身走出帳去。我摸到了右腕上的袖劍環。出來私行,為防萬一,我還是帶著它。突然一個瘋狂的念
頭咬住了我:他私服與我出來,並無人知道我們在何處。此時他不帶武器且並不防備。趁
此機會殺了他,也不用日後在宮中與蕭史辛苦籌劃,更可免將來大周後患!殺了他,隻需一箭,何等容易!我的呼吸越來越急,淚突然奔湧而出。帳外已響起一陣腳步聲。屏息凝神,我向著帳門直直伸出右手,轉動銀環,閃過一道冷光。帳門已開,而銀鈕卻未能及時按下去。我不知道,是因為看見了進帳的人沒有按下銀
【上】鈕,還是我原本就沒有按下的勇氣。進來的不是耶律楚!而我直直地對著來人舉著右手,像一座風化的石像。進來的是個放牧人,捧著一些幹炭。看見我的樣子,他也吃了一驚,下意識用手擋了一下。就在他抬手的同時,耶律楚跟在他身後,拿著水壺走進帳中。現在還能殺他嗎?還是我已失卻了機會?還是根本我已經放棄了機會?我被自己的軟弱和猶豫嚇到,久久無法動彈。“真真,你……”耶律楚快步走過來,捉住我的右手,我才猛然驚醒。“我、我……以為……他是……”我喃喃地說著,混合著幾聲抽泣。他輕輕向那放牧人點點頭。那人寬厚地笑笑,走了出去。耶律楚俯身按下我的手,把我僵硬的身體抱起來放在膝蓋上。“你一直如驚弓之鳥一般,是因為那件事嗎?”我茫然地看著他。他眼底有滿滿的自責,“那時我沒有機會,也沒想到兄汗當夜受了傷還會去找你,所以第二日清晨才派人去救你。誰知……”“救我?”我震驚地直視他的眼睛,“那個到帳裏來的人,是你派來的?”
“是,”他苦笑,“我身邊最出色的斡爾朵軍參將,就死在你的刀下。”我喉頭磨動,卻說不出話來。那天我殺的契丹軍官,竟然是來救我的人!所以我殺他
的時候,他沒有一點兒抵抗,也沒有叫喊。我殺死了一個無辜的人。我顫抖著舉起雙手,徒然地、久久地看著它們,好像從手裏正汩汩地滲出血來。他用力地摟著我,好像要把我的骨頭也揉碎,“我那夜就宿在不遠處,若我知
道……”他的聲音裏也有一絲顫抖。我傷心地哭起來:“我恨你、我恨你,我恨我自己……我到底該怎麼辦?”他吻去我滴滴落下的淚,吻著我冰冷的額頭,一直吻到我頸下的鎖骨……然而這些溫
柔的動作絲毫沒有能夠溫暖我。當他終於把我放倒在火堆邊的毛毯上時,我舉手擋住他的嘴唇,“不要、不要在這裏……”他貼著我的身體,對我說:“每次寵幸你都能感覺到你的害怕和抗拒。真真,你身上
的傷早就好了,心裏的傷何時才能好呢?”我的不情願,原來他竟是知道的。沾滿淚水的睫毛顫動著,我迷亂而恐慌地看著他。“都忘記吧,真真,就像你自己說的,往昔苦痛,不要再回首!如果我的寵愛能讓你
忘記,我不介意再多寵你一些!”他執起我的手,放在他的臉旁。
我想起了他伸手過來擋住我撞向長案的額頭,想起了漫天風雪中帶我來到東丹的馬車,想起了驛站那夜他抱著我,我對他說:“你要了我吧。”想起了他那樣細致地把藥丸139 放到我的身體裏……
這樣的一個人,我該恨他,還是……我無法思考,隻是哭泣……也許等所有的淚都流幹,就可以不再難過。我哭了很久,再加上剛才的驚悸,到後來竟然累得睡著了,但沒多久又驚醒過來,發
現自己還窩在他懷裏。我動了一下,他立刻感覺到,摸摸我的頭發,“你醒了?”我嗯了一聲,渾身膩膩的,臉上哭得亂糟糟,還黏著幾縷頭發。我嘟囔著:“好難受!”“怎會不難受,夢裏頭還在抽鼻子。”他把我臉上的發絲撥開,“前襟都哭濕了,想
不想洗個澡?”“洗澡?”我剛醒來,還有點暈暈乎乎的。此時到何處去洗澡?他攙我起來,拾起地上的毛毯披在我身上,懷裏捧著些木柴幹炭,拉著我的手走出帳
外。剛出帳,一陣冷風卷過,我打了個噴嚏。他把我身上的毛毯裹緊,帶我又向前走去。銀白色的月光似白紗籠罩大地,星鬥滿天。星光與月色下,一條小溪潺潺地流淌,
第十一章微服
水聲清越。
來到溪邊,他點起一堆火,叫我坐在火堆邊烤著,自己沿溪而行,卻不好好走路,眼睛隻在地下掃來掃去,拾起一顆顆圓潤的卵石放在腰間圍兜裏,沒多久便拾了滿滿一兜。火漸漸大起來,他便把那些卵石堆在火裏烤。我不解用意,睜大眼睛看著他,腦中突然出現了一個滑稽的畫麵——中軍帳裏,群將肅立,耶律楚穿著威風凜凜的鐵甲道:我明日夜半要去溪邊烤石頭,誰敢跟我搶?
這樣想著,我竟然不想哭了。他從帳裏拎出把鏟子,在溪邊挖起坑來,動作靈活熟練,一盞茶工夫已挖了個一人深的大坑。挖好後撿來溪邊的大小石片累累地砌在坑底和坑壁,不多時就把這土坑變成一個石砌方槽。我見他在溪邊尋覓許久,好容易才道:“找著了!”原來是一塊平整大石。他把石頭放到坑底,脫了外袍跳下去踩實,再以鏟從溪邊挖了條細窄水渠,將水引到這槽裏。清澈的溪水徐徐灌入,不一會兒工夫,槽裏便盈滿清泉,如同一隻天然的大浴桶。他用一方長石將水渠的源頭堵起來,得意揚揚地衝我道:“你瞧這池子可稱心?”
我走過去蹲下,以手探水,立刻縮了回來。這水冰冽刺骨,怎能入浴?他以兩段木塊夾起火中卵石投入水槽。卵石已烤得烏黑滾燙,一顆顆投進水裏發出嗞
嗞的聲音,冒著縷縷細煙……不多時,已冒出騰騰熱氣,宛如溫泉一般。
【上】再探水已溫暖無比。然環顧四周,這寥廓的四野無遮無攔,遠處有放牧人的帳篷,更140 羞人的是還有他在身邊。我雖無比羨慕這池熱湯,卻仍有些遲疑。他似看透我心思,以帳中支鍋的大架在池邊撐起,將我身上毛毯解下圍在架上遮擋,說:“這下可不用怕了。快些洗吧,天寒水涼得快。”我隱到毯後,解下周身衣物。周圍很靜,細小的脫衣聲都讓我覺得尷尬,心怦怦直跳。幸而他隻坐在毛毯那邊繼續烤石。我輕快地滑進水槽裏。槽裏的水有些許漫出,發出輕微的叮咚聲。溫暖的溪水立刻包圍了我,體貼地慰燙著因行軍而多日不曾好好清潔的身體。每一寸肌膚都仿佛在暢快呼吸,舒服得簡直要暈過去。我忍不住長長地呻吟了一聲。他在那邊輕輕地笑了,“舒服嗎?”毯後熱氣蒸繚,仿佛連他的輕笑也變得朦朧起來,帶著一種體貼的淡淡氤氳。“嗯!”我撫摩著水槽四周細心砌起的石壁,突然很感動。他這樣待我,我方才竟還想殺了他。若他知道我方才的心思,此時還會這般待我嗎?低頭看向自己。粼粼的水光中,潔白的肌膚更顯得宛若透明,晶瑩剔透,似已不染一塵。他突然在毯那邊立起身來。我立刻警覺起來,以手掩胸,身子更往水裏縮一些。“真真,水涼了嗎?我來添些熱石。”
我慌亂起來,忙說:“別過來……水不涼……”他卻已揭開了毯子,兜著十數塊火熱的卵石,幾步走到槽邊。我周身軟得沒有一分氣力,心比方才跳動得更快:他……過來了!他把手伸進水裏試了試,“果真有些涼!”說著把卵石一顆顆沿著槽壁滑進水裏,
“你小心些,別燙著了。”水麵上熱氣嫋嫋,我雙頰火燙得要融化一般,站在水裏一動也不敢動,雙手緊緊地抱
在胸前。他伸手刮我的鼻子,“在夫君麵前,還要害羞嗎?”夫君?我心裏一顫,抬頭看他,才想起我們是來做夫妻的。他英俊到極致的麵容那般
深情,眸子在月光下閃閃發亮。我癡了似的凝視著他。他雙手捧起我的臉,在漫天的星光下,在寒涼的夜風裏,深深地吻了我。
我們一個在槽邊,一個在水中,緊緊地貼在一起。也不知過了多久,他的嘴唇才緩緩離開,柔軟的唇瓣微黏著我的唇,連分開都顯得無比依戀。盡管悵然若失的感覺如潮水般襲來,我卻舍不得睜開眼,仿佛這樣才能使唇上的美妙觸感保留得更久一些。
我有些害怕,自己竟這樣喜歡他的吻。還未回過神來,啊了一聲,已被他從水中提起。他轉身取下身後架上的毛毯,把我濕漉漉的身體包裹起來,放在火堆邊。我的長發濕透了,滴滴地往下落著水珠。他把我的長發總成一束,輕輕地擰幹,又打散它們,使之幹得更快。一串水珠飛濺開來,有些落到火堆裏,輕輕地嗞響著。
我木訥極了,不知道做什麼好,也不知道該說什麼,隻是任他擺布。他待我長發半
幹,就轉身拾起我脫在水槽邊的內衣,投進槽裏,蹲下身清洗起來。我像被野蜂蜇了一下,有些張口結舌。他竟然、竟然在幫我洗著貼身衣物嗎?“大汗,我自己洗……”我的聲音像是低低的呻吟。現在洗了這些貼身衣物,等下我
穿什麼呢?他沒有看我,溫和地說:“火邊暖,你坐著吧。我把你的衣物略洗洗放在火堆上烤幹,穿起來又舒服又暖和。”“你是大汗,怎麼能叫你做這種事呢?”我又羞又急。就是尋常男子,也多視為女人洗衣為恥辱,何況是貼身小衣。
他很自然地說道:“我雖是大汗,卻不是你見慣的那些養尊處優的王爺。我十一歲就隨父汗上陣,什麼樣的苦沒有吃過?行軍時頭顱像是拎在手裏,缺衣少食是常有的。縫補漿洗也是做慣的。最苦的時候趴在雪地裏埋伏數個日夜,吃的是死屍,夜裏總以為自己已經凍死了。這才有了今日。”
他起身將衣物一件件拉平晾在方才掛毛毯的架上,手指拈著濕布細細捋平,從我的小
第十一章微服
衣、抹胸一直到汗巾羅襪。
就在這瞬間,我不禁產生了一種錯覺,仿佛他指下觸的不是濕漉漉的貼身衣物,而
是我周身上下的肌膚,由胸口、細腰一直到腿彎足心。我身體一陣陣發熱,像失魂落魄一
般,深深低下頭去。
即使是在我最美好的夢裏,都不曾想到,夫妻間會是這樣的親昵與溫柔。
他走到我身前,將我連毛毯一起環在臂間,側首用唇擦過我的脖頸。這樣的碰觸才一會兒就已不能使他滿足。他把毛毯更拉開些,溫熱而粗糙的手掌覆蓋上我的胸前。我渾身一顫,閉著眼睛唔的一聲,帶著鼻音的呻吟聽上去嬌膩無比,連我自己都嚇了一跳,本能地伸手捂住嘴。
我到底是怎麼了?竟發出這般淫蕩的聲音?他卻拉開我的手,對著我的嘴唇道:“別
捂著嘴,我喜歡聽你叫。”他的吻和撫摩逐漸更深入和狂熱,包圍我整個身體。毛毯滑落,層層堆疊在腰際,展
現出一幅綺麗誘惑的畫麵。“你太美了,真真!”他突然欺身把我壓倒,“我忍不住了。”我驚慌起來。他的欲望那麼明顯。難道,我們竟要在這溪邊……野合嗎?這……是多
麼淫靡的事情啊!
【上】我想要推開他,卻被他壓得更緊。“大汗、大汗,別!”我苦苦地哀求他。他聲音低啞地說:“我想,我是愛上你了!”我驚呆了!不知為什麼,我又哭起來。他伏在身上撥弄我的長發,“你真是個愛哭鬼!”愛哭鬼!我的心糾結成一團亂線。青也曾經這樣親熱地責備我:“愛哭鬼,要是你再哭,我就娶十個小妾。”他果真娶了,娶了一位公主當正妻。我知道這隻是我的幻想,但我還是對耶律楚說:“若是為了我,你願意忘記對大周的仇恨嗎?”他嗯了一聲,低下頭吻我的眉毛。“也願意為了我不再殺很多很多人嗎?”他又馬虎地嗯了一聲,嘴唇移到我的肩窩。“要是有一天,你發現我其實是另一個女子,你還會愛我嗎?”他終於被迫停下,惱怒道:“天哪,女人,這種時候哪來這樣多問題?”我勾住他的脖子,認真地說:“可是這對我很重要!”
他的注意力全放在我身體上,但還是喘著氣說:“好,隻要是你的要求,我都答應。
不管你是誰,我都愛你。”我歡悅起來,凝視著他藍紫色的眸光深處,覺得其他一切都已不重要。他拉過我團衫上的長帶,把我的眼睛縛了起來。世界變成了完全的黑暗。他貼在我耳
邊誘哄:“什麼也別想,隻要告訴我,你也想要……”
我把自己完全地交給他,溫柔而激烈地歡好……我的心靈唱著一首古老的歌:入不言兮出不辭,乘回風兮駕雲旗;悲莫悲兮生別離,樂莫樂兮新相知……熾熱的火炙烤著,我隻記得他說:“不管你是誰,我都愛你。”
我一定是太過忘乎所以,所以醒來時竟然記不清究竟是何時回到帳裏,隻是發現自己躺在淩亂的毯子裏,被人從背後緊緊地抱在懷中,手臂橫在我的腰間。我歎了口氣,身後人的氣息立刻緊緊地貼過來。
“真真。”一向清冷的聲音,染上了情欲的低啞。我迷迷糊糊地應了一聲,想爬起來,卻發現連動一下腰的力氣都沒有了,好酸……他把我扳過身來對著他,琥珀色眸子裏的愛意依舊,“昨晚……太好了。”他先穿好衣服,見我躺著起不來,就取了烤幹的衣服來給我穿。抹胸、褻衣、中衣,緄著紫貂毛的雪白團衫。最後,他讓我的雙足踩在他膝上,為我穿上了羊皮長靴。
軟綿綿地被他拉著走出帳外,遠遠地已看到數騎人馬在等待。我從昨夜的夢境跌回了143 現實,立刻明白這些人一定是一直暗中跟隨和保護著耶律楚,我昨日還異想天開地妄圖刺殺他。
我轉首看了耶律楚一眼,謹慎如他,又怎會真的微服去遊蕩?隻是夜裏,這些人也監視著我們的一舉一動嗎?想到在火堆邊的情景,我僵住了手腳。“放心,他們沒看到。”他見我死死盯著那些人,對我耳語道。我更不好意思,側過臉快走幾步。後麵的數騎跟上來,向耶律楚彙報著什麼。他又恢複了平日冷淡嚴峻的神情,若有所
思地聽著,不時吩咐一兩句。我便一個人牽著馬走在前麵。突然有不堪入耳的咒罵聲撲進
耳裏。我緊走幾步,聽得更清楚,還夾雜著踢打聲。“雜種!臭小子!該死的漢人!”男子暴怒地責罵。正想著,前麵一座帳篷裏突然被
人踢出來一個孩子,倒在地下,疼得齜牙咧嘴。我向前奔去。這孩子不過八九歲的樣子,是個男孩。身上的羊裘破爛不堪,已看不出
第十一章微服
原來的顏色。他光著兩條腿和手臂。手上腿上到處都是傷痕。頭磕在地上,還流著血。
我有些心疼,上前蹲下身扶起他。這孩子猛地抬起頭來戒備地望著我。他有一雙清亮
亮的眸子。我心裏一緊,沒來由地立刻想起了景昊。景昊他,也有著這樣一雙清亮的眸子
啊!
我取出團衫裏的帕子,替他擦著頭上的血,“疼嗎?”頭上寸餘長一道傷疤,他卻搖搖頭,咬著牙,握著拳,對著帳裏叫道:“渾蛋,你才
是雜種!”
帳裏立刻衝出來一個大漢,身上披掛著油膩膩的獵裝,一雙眼睛凶神惡煞地瞪著,
“死不了的小雜種、賊骨頭,老子宰了你!”說罷揚起拳頭又要打。那孩子居然一點不
怕,掙紮著要跳起來同他對打。
“住手!為啥打這孩子?”我一把拉住這孩子,向那漢子喊道。那漢子眼珠朝我橫了橫,狂暴地嚷道:“滾開,漢人的臭娘們!他偷東西呢。老子今
天揍死他!”他撩起袖管衝上前來。“這樣小的孩子,能偷你什麼東西?你要打壞了他,不怕王法嗎?”“王法?老子就是王法!”我把那孩子拉到身後,卻沒有看見那漢子已朝他又飛過來一腳,這一腳正踢在我的小
【上】腹上,頓時疼得我眼前一黑,連連退了好幾步,倒在地上。啪的一聲鞭響,那漢子已慘叫一聲,跌倒在地。他剛想張口,又是一鞭,麵上頓時皮開肉綻。身後已有人快步上前扶住我,是耶律楚。“畜生活膩了,竟然踢大汗的夫人!”一個護衛走過去,一腳把這漢子踢翻。那漢子一聽這話,嚇得兩眼一翻,“大汗……”那護衛一把抓住他的頭發,把他的頭拎起來對著耶律楚,“睜開狗眼看清楚,你的狗命就要不保了。”耶律楚扶我起來。他沒有說話,周身卻散發出強烈的殺意,眯起雙眼,冷冷地從齒縫裏往外吐字,“哪條腿踢的?”那漢子突然趴在地上大叫大嚷起來:“小人有眼無珠啊。求大汗饒命!”見耶律楚連正眼也不看他,立刻轉身朝我爬過來,“夫人饒命,小人家裏還有七十歲的老母親要養……”兩個護衛上前,似乎已不用耶律楚再多說一句話,拔出佩刀就要砍那漢子的腿。耶律楚把我的頭扭過來,不叫我看見。我卻叫道:“不要!”數人聽了,手裏停住。
我忍著疼,向耶律楚道:“他雖踢我一腳,卻並未犯死罪。他家裏還有老母,莫傷他性命。方才護衛打了他兩鞭,也抵得過了。”耶律楚黑著臉不肯。我拉著他的袖口晃了晃,向他輕聲道:“我知道大汗疼我,但我再不願見殺戮之事。若殺這男子,反叫我心中更為不安。”我磨了半日,他終於同意,抬手向護衛們做個手勢。兩個護衛有些意外,把那漢子拎
起來往前用力一扔,“快滾,蠢貨,今日算你命大!”那漢子慘叫一聲,掙紮著爬起來沒命地跑了。“你受了傷,不能再走。我已要車來接,在這裏等等吧。”耶律楚拉著我到旁邊帳中
坐下。帳裏原先的人早不知躲哪裏去了。我想起那孩子,便要護衛們叫他也進來。護衛們很是機靈,一會兒時間,已在周圍人家替這孩子張羅了衣褲,包紮了傷口,甚至還給他擦了臉。
我溫言詢問他。這孩子聰明乖覺,十分爽快地回答著。原來他父母都在戰亂裏死了。他寄居大伯家。因他母親是個漢人,大伯一家都不甚喜歡他,把他趕出來一個人遊蕩。方才餓了想到這帳裏要些吃食,卻叫這漢子打了一頓。
不知為什麼,我很憐愛這孩子,叫護衛們多拿些東西給他吃,又問他打算。這孩子聳聳肩膀說:“隻好接著流浪。”我心裏一酸,看著他已生滿繭子的小小雙腳,忍不住道:“你可願意跟我們回去?”話一出就有些後悔。太唐突了。我還沒有請求過耶律楚。我不安地看了耶律楚一眼。他便接過我的話道:“我看你勇敢伶俐,去我宮裏頭當侍衛可好?”我不由笑了。他這話說得著實有風度,既抬舉這孩子,又不叫他覺得不舒服。果然,
聽到當侍衛,這孩子馬上立起身來,兩眼放光地看著周圍幾個護衛身上的穿著和佩刀,轉身就給耶律楚跪下,“謝大汗!我還有點小,等我長大了,定把您和夫人保護得好好的,不叫任何人傷得了!”
一番稚氣的話說得每個人都笑了。我想起個問題,“你叫什麼名字?”他頓時窘了,耷拉下腦袋說:“我沒有名字,他們都叫我雜種,或是漢人的小崽子。”我很難過。我曾這樣痛恨契丹人,原來在契丹渤海,他們也是一樣地痛恨漢人,連無辜的孩子都不放過。耶律楚看了我一眼,對這孩子說:“既然你父母都已不在,我就賜你契丹最高貴的姓氏,叫做耶律休。望你休絕過往,重新生活。”這孩子稱謝不已,再看耶律楚的眼神已是仰慕無比。說著話,馬車已來了。我叫這孩子同坐,他卻說:“我是侍衛,應該騎馬跟隨!”
第十一章微服
我讚他小小年紀,處事泰然自若,便隨他自跟了護衛們去。剛一登車,耶律楚就拉了簾子,向我道:“給我看看。”“看什麼?”我還沒明白過來,他已上來解我團衫的疙瘩扣。我掩著胸口的扣子不給他解,“大白天的……大汗你別……”可哪裏是他對手,三兩下就叫他按著解開了小衣。小腹上果然已有一塊頗大的瘀青,
微微地發紫。他臉色鐵青,語氣有些嚴厲,“我要責備你。幸好我在,否則……你一直是這麼不顧
死活的嗎?”我靠在他肩頭,拉拉他的手,“你不要生氣,我知道錯了。”他摟住了我。我有些傷感地說:“我隻是憐惜這孩子。我的弟弟,他……如今也有這般大了……”
我不知道自己怎麼會說起景昊。他轉過頭來,略有些吃驚,“你家裏……還有人嗎?”“有,”我說,“還有父親、兄長,還有妹妹……”“你從前……也是顯貴人家的孩子吧,看言行舉止就知道,後來怎麼進了宮裏去,又
怎麼隨了去和親……”他緊緊地握著我的手。【上】我卻沒有聽見他的問話,而是想起了宮裏的日子——
“三姐,給我看看好嗎?”景昊仰著小臉求我道。彼時,我正趴在二哥的景陽宮裏偷看母後絕不許我看的雜書。“三姐,你再不給我看,我可要去叫人了!”後麵望風的小人不依了,語氣也變得凶
巴巴的。“去去去,你才幾歲,你又看不懂!”我嗬斥他,“快掏你的鳥窩去吧。”景昊發怒,捶胸頓足地表演一番,見我不搭理他,鼓著腮幫子跑了出去。跟班終於走了。我鬆了口氣,繼續翻著二哥的書架,從上到下地把他的書全翻得亂糟
糟的,再沒有什麼收獲,便爬到書架頂上亂摸。好極!終於叫我摸著一個檀木匣子。我踮著腳尖,把這匣子打開。裏麵黃色錦緞包裹著四四方方的什麼東西。我大喜。連忙拉開這錦緞,最上邊是本畫冊,忙取出來看,卻畫了個妖豔女子,沒有穿衣服,坐在床頭上,擺了個奇怪的姿勢微笑。什麼怪書?繼續翻。第二頁是兩個人疊在一起,第三頁是兩個人抱著坐,第四頁……我隱隱有些奇怪的感覺,連帶臉也莫名其妙地熱了。這畫的是什麼呀……
正翻得起勁,突然有人叫我:“弄玉,你在看什麼?”我做賊心虛,一慌神,啪!手裏的書掉在地上。我爬在架子上往下看,卻是景昊這臭孩子把裴青拖來了。他舉起小胖手揉揉鼻子,端起太子的架子,“裴護衛,三姐太霸道,我也要看她手裏
的圖樣子,她偏不給……”
他話沒說完,裴青已低頭撿起我掉在地上的那本畫冊,隻看了一眼,轉頭對景昊說:“方才我來時,見皇後娘娘立政殿那邊正叫小太監們變戲法呢!殿下還不去看?這畫本子有啥好看的,回來再看吧……”
景昊最喜歡看變戲法,立刻屁顛屁顛地跑了。我還趴在架子上,準備繼續發掘二哥檀木匣子裏的畫本。“你下來!”凶巴巴的語氣,卻換了一個人。“不下來。”我伸手去掏那匣子裏的第二本書。“啊!”我一聲慘叫,原來是裴青兩步上來,揪著我的耳朵把我拉下了書架。我惱羞成怒,“你好大膽,敢揪本公主的耳朵!我告訴父皇,砍了你這隻手!”“好!”他露出一個陰險的笑容,“最好把這春宮圖也帶上。”“什麼春——”我捂著耳朵,大聲叫道。“對,你可以再叫響一點。”他把那畫本子在手裏揚了揚,“好叫滿宮裏人都知道,
晉城公主思春了,在景陽宮裏偷看春宮圖呢。”我們倆鬥了半天嘴,他終於告訴我那畫本子是二哥和他的妃嬪侍妾們看的,畫的是男
女之事。我雖不懂,但平日看父皇各宮裏的妃子們輪夜侍寢,還是有幾分知道的。“啊!”我終於有些害怕了,“你千萬別告訴二哥我看了這東西,快把它放回去
吧。”“哼哼,休想,”這個家夥擺出一副小人得誌的嘴臉,“剛才是誰要告訴父皇,還要
砍我的手呢。”死家夥竟然要挾我,本公主寧死不屈!窗外有幾個宮女走過,裴青馬上臉朝外叫道:“晉城公主——”我頓時破功,撲上去死死捂住他的嘴,對他擺出個諂媚的笑,“好好的青、親親的
青,你千萬別說,要叫母後知道了,非剝了我的皮不可!”他斜了我一眼,又哼了一聲,轉過身去,把那畫本子翻得嘩嘩響。我求了他半天,竟然都不應。我氣急道:“你究竟想怎樣?”他嬉皮笑臉地貼過來,“真想知道?”
第十一章微服
“快說快說!”我幾乎要拜他了。
“好,那你親我一下。”他笑得更壞了。
“啊?”我躊躇起來,臉頓時發起燒來,“不好。”
他把那畫本子舉起來晃了晃,“真不好?”
我在心裏把他罵了十七八遍,可還是鬥不過他,隻好妥協道:“好吧,隻一下哦。”
他頓時大喜,湊過來道:“快些快些。”
我極其誇張地四顧了一下,又趴到窗子上張望了一番,才慢慢吞吞地挪過去。他端正
地立著,笑嘻嘻地望著我,一手搭在佩劍上,品藍色的侍衛服直晃我的眼,身上是少年清
新的氣息。我踮起腳尖,在青的臉頰上很輕很輕地啄了一下。他伸手想捉住我,可我何等機靈,
一讓身已跑開了。跑在景陽宮門外,再探了半張臉進去看。裴青還站在原處,剛才搭劍的手撫著被我親
過的臉。“壞蛋。”我叫他,很輕很輕地說:“你怎知道這是春宮圖?你一定看過!”他大笑起來,“是啊,我提前操練呢。”我沿著宮外的長廊飛快地逃走了……
【上】
“真真!”我終於聽見耶律楚的低喚,抬起頭來。他望著我滿眼的淚,“你是想家了
嗎?”我點點頭,掩飾過去。他不知道說什麼好,半晌才道:“若你想弟弟,我派人接他到這裏來可好?”我是很想念景昊,但我隻是默默地搖了搖頭。一時我們都很沉默,隻有車輪滾滾地向
前。走了很久,我的心情才平複下來,問他道:“契丹和渤海人,都這麼恨漢人嗎?”他道:“契丹與周朝積怨已久,冰凍三尺非一日之寒。”我歎息道:“這孩子就因為母親是漢人,竟被這般欺辱,我若不是在你身邊,還不知
會怎樣。”
他把我摟得更緊,“你別怕,有我在。”
我含糊地應了一聲,把身體縮了縮。
離天福城是越來越近了。
我們同坐一車,一起看書。有時,讀到興起處,我也發點兒自以為是的“高見”。他隻耐心聽著,微微一笑,任我胡說。有些書我似懂非懂,他也願意解釋,並不因我是女子而低視我。從前很少見到他的笑,這幾日卻發現,原來他,也是可以叫人如沐春風的。
回到宮裏已是傍晚,他卻仍立即召集臣屬議事。我自回妃離宮。阿君阿碧見我回來,都很歡喜,圍著問長問短。
阿君支開旁人,上來給我梳頭,邊梳著邊輕聲在我耳邊道:“蕭大人急著要見夫人!”
我應了一聲,卻不接話,也不問她,隻磨磨蹭蹭地解開細細盤在頭頂的小發辮。
“夫人!”換寢衣時阿君還在暗示我,可是我卻不知道怎麼應她。還是明日,明日再去見蕭史吧。
已經很晚,我還是思緒紛擾,毫無睡意,突然想起耳房裏那滿架的書。執了燭台,獨自走進耳房,架上的書籍訴說著主人的高雅趣味。諸子百家,各部史書,有《資治通鑒》、《帝範》這樣的書,居然也找到了《折獄龜鑒》,還有《毛詩正義》、《昭明文選》。在最裏層的角落裏,我竟覓到一冊《玉台新詠》。
我很是歡喜,這些書的主人不知是誰,選的書這般合我心意。《玉台新詠》這樣收有諸多閨情詩之書在大周宮廷裏是絕不許我看的。倚著書架坐下,隨意翻開,就是一首《孔雀東南飛》。
君當作磐石,妾當作蒲葦。蒲葦紉如絲,磐石無轉移……
自君別我後,人事不可量。果不如先願,又非君所詳……
誰在這些詩句下用筆細細地圈畫,繞了一圈又一圈。而我一行行細讀,讓情緒在詩句中盡情激蕩。直翻到最後一頁,卻露出一頁泛黃素箋,就這樣突兀地撞進眼裏:
去也終須去,住也如何住?
若得山花插滿頭,莫問奴歸處。
素箋上的字跡娟秀雅麗,應該是個女子所寫。下麵還有一行小字,字跡卻是綿軟乏力,還有著點點淚跡,將墨跡化成片片飛雲,“楚,妾去也,君自珍重。”最末的角落裏寫著兩個字:素顏。
我凝視著那個“楚”字,久久移不開雙眼。直到一滴燭淚落在我手背,才驚覺痛楚。手一鬆,素箋已翻飛如蝶,輕落氈上。燭影搖曳中,我蹲下身,看見素箋已翻轉,反麵也有兩行詩句。初時我隻是看著那兩行詩句,可漸漸地竟屏住了呼吸。周圍很靜很靜,靜得隻有我怦怦的心跳,一下一下地變【上】得更快。
那是耶律楚的字跡。幾次看他寫字,我已熟識。他的字一向剛勁灑脫,意氣風發,而寫在這張素箋上的字卻是斷斷續續,筆枯筋斷,最末一字更是幾乎抖不成書,可見寫的人當時心痛哀絕到怎樣地步。
這傷痛之情深深感染了我,以至於拾起的素箋,似有千斤重:“惟將終夜長開眼,報答平生未展眉。”我默默地把這詩句咀嚼了好多遍,直到要把素箋看得化了一般。他,是寫給這個“莫
問奴歸處”的叫做素顏的女子嗎?難道,在我沒有覺察的地方,還有著一個如此深情的耶律楚?“妾去也,君自珍重。”這個叫做素顏的女子,她是誰呢?她到何處去了?“惟將終夜長開眼,報答平生未展眉。”這又是怎樣的濃情蜜意與刻骨相思啊!啪的一聲,我已合上了書,好半天卻又打開書細細摩挲著這張素箋,直到紅燭將盡。
走出耳房,仰起頭,正看見宮室正中懸掛的匾額:妃離宮。妃……離……頓時心頭像有火苗躥動,我向著外間喊了一聲:“阿君!”阿君臥在外間榻上,聞聲披衣起身,執著燈火入內,還有些睡眼惺忪,“夫人這樣晚
了還未睡嗎?”我問她:“阿君你之前服侍了大汗很久吧。”她不知我為何發問,疑惑地應了一聲。我又說:“他從前的王妃,叫什麼?”我以為她會爽快回答,誰知她卻露出為難的神色,猶豫了一下,“夫人為何突然這樣
問?是聽到了什麼嗎?”我更奇怪,便向她道:“你也是蕭大人的人,有什麼你定要對我知無不言,不然我在這宮裏更難立足。”
她點點頭,誠懇向我道:“夫人放心,阿君對您忠心耿耿。不過大汗曾有令,宮裏決不許再提故王妃之事,違者無論是誰,立斬不饒。其實奴婢來天福宮時王妃已故去,所以並不很清楚。夫人若要詳知,還是明日問蕭大人吧。他在宮裏宮外都有些眼線,應該知道。”
知道蕭史想要見我,然而卻是很心虛。長長的夜,我竟因此失眠。翻來覆去,眼前都是耶律楚那哀傷的字跡:惟將終夜長開眼,報答平生未展眉。
第二日耶律楚因平叛成功,遍賞三軍,連宮裏都人人得一份賞賜。他跟前的黃總管親自帶人送來賞我的一大堆東西。阿君穩重,而阿碧年少活潑,見了五色斑斕的一堆東西很是快活,一邊高興地數弄,一邊嘰嘰喳喳道:“一早就向大汗的宮人打聽清楚啦,妃離宮這邊賞賜和律妃那邊一樣多。大汗還添了好些滋補藥材。夫人當真好福氣……”
我因晚間沒有睡好,精神不振,隻懶懶窩在榻上。她說一樣我便隨意要她分賞給妃離宮中各人。直到阿碧嘟著嘴把一個赤金大元寶塞過來,“夫人醒醒神吧,可沒有這樣敗家的。這個已是最後的了!”
我這才恍過神,忙叫她去謝恩。她去了半晌,回來卻心急火燎似的,“回夫人哪,大汗惱了!”我有些著慌,忙從榻上起來趿了鞋,“什麼事不妥?”她越發嚴肅,手一拍桌子,“大汗的原話是,得了這許多好東西,真真卻不誠心謝
我。”我納悶道:“大汗怎知我不誠心?”她卻撲哧一笑,擺出耶律楚平時冷淡的樣子,眯著眼學他的腔調,“我忙得沒空去看
她,怎麼不自己來謝恩?”她將耶律楚平日在眾人前不苟言笑的樣子學得十足十,我忍不住笑了去戳她的頭。她嘻嘻笑著逃到宮室門口,向我招手,“夫人快些去吧,時候不早呢。”說罷指了指
外間的天色。
第十二章素顏
我隻得起來梳了頭。阿碧拿了件鵝黃色的新衣裳給我穿上。我攜了她便往軍帳裏去。帳外仍是黃總管站著,見了我卻擺擺手,悄悄道:“夫人來得不巧,大汗正發脾氣,
還是等等再進去吧。”話音剛落,就聽見裏頭耶律楚的聲音,“大宛氏立了這女子為妃,靺鞨人就能聽話不
叛了?再有異心滅了整族,免留後患!”一個聲音在回答他,但有些輕,聽不清楚。隨即又是耶律楚的聲音,“早說過立正妃之事不議,怎麼又敢提起來?”原來是為了議立正妃之事。隻是他為何發這樣大的脾氣,還要滅人整族?我突然又想
起他寫在素箋上那兩句詩。這般氣惱,是為了她嗎……
正胡思亂想著,帳裏的人快步退了出來,是兩個契丹部落裝扮的人,漲紅了臉,大氣也不敢出,出了帳就緊走幾步自去了。想起耶律楚發怒的樣子,我還心有餘悸,於是當機立斷,決定也一同溜走。誰知黃內官將我攔了一攔,已向內高聲道:“大汗,妃離宮裏的真夫人來了。”
真夫人?聽著這奇怪的不倫不類的稱呼,我很有些悶悶不樂。“進來!”是耶律楚清冷的聲音。回到天福城,就不能再像路上那麼隨意了吧。於是我拿出宮裏嬤嬤從前教我的步態,
【上】很端莊地走進去,連頭也不敢抬,一直走到長桌前,才跪下行禮,“奴婢見過大汗。”等了半日不見他叫我起來,忍不住抬眼偷瞄,卻見他正端坐在虎皮圈椅上好整以暇地看著我。見我看他,虎著臉道:“好大架子,這半日才來!”我嚇了一跳,支支吾吾辯解道:“不是……是……梳頭呢……”他站起身來,走到我跟前,俯下身子道:“賞你的東西,可都還喜歡嗎?既梳了頭,怎麼不見你戴上?”我虛情假意道:“喜歡得緊哪。”他捏捏我的臉,饒有興味的樣子,“你倒說說,最喜歡哪一樣?”糟糕,我哪還記得他賞了什麼給我?突然想起阿碧塞給我的那個赤金元寶,便隨口胡說:“那個赤金大元寶最是喜歡。”他愣住,竟是一臉想殺人的表情,“那些個我特地叫人從周朝采辦來的珠釵寶器都不喜歡,倒喜歡這個金元寶?”“特地從周朝采辦來的……”我愣住了,手裏撕絞著帕子,“是什麼時候的事呀?”他拉我起來,抱我坐在他的長桌上,道:“征扶餘前就叫他們去了。回來我一樣樣親自挑過。契丹的首飾太過粗獷,與你的嬌弱樣貌很不合。我見那對翡翠鐲子玉色很好,特地叫他們做小些,戴在腕上一定很襯膚色。還有那些簪子,我叫不出名字,但花形顏色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