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槿花西月錦繡5(新)10(1 / 3)

第十章

子時,新正初破,三五銀蟾滿,我準備了一應工具,便讓小玉化裝成我的模樣,早早睡下。薇薇隻顧著磨她的珍珠粉,一頭鑽在恢複容顏的大事中,毫不在意。我剛至大槐樹下,早有黑影一躍而下,正是一身夜行衣的蘭生。他簡短道:“跟我來。”我看了看他行路的方向,竟是前往西林的,便壓低聲音奇道:“我們不從謝夫人的畫像那裏進去嗎?上次暗神是帶我從那出……”“隻是出口罷了,”蘭生頭也不回地往前走,“自從原青舞進來後,那個進口應已被封了,即使不封,定也派專人駐守,或改動機關。你且跟著我便是了。”他引我施輕功至西林深處,一棵幾人都無法合抱的彎脖子梨樹。我記得以前每年夏天我總試圖爬這棵大梨樹去摘上麵的梨子,因為一個偶然的牛頓

定律似的機會讓我知道,這棵大梨樹長得不怎麼好看,但結出的梨子卻是整個莊子裏最甜的。可惜我沒有機會把這個秘密一傳十、十傳百,因為錦繡和宋明磊都嚴重警告我沒事不要去西林,不要亂說西林裏的事。當然那時的我也沒有多少機會和時間,那麼大老遠地去摘梨子。

卻見蘭生開始深摳那彎脖子樹中央的一個小洞,不一會兒一個半人多高的大洞露了出來,“這是某代原家世子,腦子發了昏,看上了暗宮一位美人,便私自派東營暗人掘了一個入口,好偷偷來相會。”

我幫著他一邊挖著,一邊心中暗想:暗宮女子皆戴麵具,他是如何看到

人家的容貌的呢?不過以原氏男人的個性,可能是耍流氓扒人家麵具來著。我便輕聲問道:“那後來呢?”蘭生嘴角微彎,“原家的那代主子為了這位美人差點把司馬家的全放出

來,最後自然是被當家人還有司馬家的保守派給鎮壓了,失去了儲君之位。此處雖遭封堵,怎奈歲月太久,八年前那場大亂之前,可還記得有過一場大澇?便將此處衝洗了出來。”

“原家的典故,你如何知道這麼多呢?”我試探著問道,“莫非你是趁

那場大澇偷偷潛進暗宮?”他對我神秘地一笑,答非所問道:“其實你夫知道得更多。”我本能地一扭頭,當作沒聽見,假裝研究樹洞。他便冷哼一聲。我們進入黑暗的樹洞,一路匍匐前進,漸往下斜,這才發現這個樹洞幽

深無比。過了大約十五分鍾,也不知道爬了有多遠,道路漸寬,蘭生同我直起腰來,點燃火折,隻覺豁然開朗,卻見眼前岩洞石壁軒敞,他輕攬我的腰道:“抓緊了。”

他施輕功攜我向前飛去,一會兒,他放下我,再次觸動機關。蘭生吹滅了火把,黑暗如晨霧在初升的陽光中慢慢消散,取而代之的是熒熒紫光漸漸亮起。

我的麵前竟然是那隻神似段月容的受刑罰的修羅銅像,原來我們再一次進入了紫陵宮。我不由心驚,我們走了這麼遠嗎?

原來從西林到行宮這麼近?難怪當初非白可以這麼快地潛入行宮。

“司馬家不能在上麵自由活動,就連暗神也是,故而很多生活補給皆要自給,比如說藥材。且在地下密集而住,最怕疫症傳染,是故這裏便有個藥園子,叫作百草園,乃是名副其實。此處正介於冷熱邊緣,非常適宜種那些在地麵上難以存活的稀世名藥,有時候原家人需要時也會向暗宮人厚著臉皮討要些。”

蘭生平靜地問我要了軒轅德宗賜的雙麵金如意,插入上次我插過的地方,就那銅修羅的胸口處,然後左擰三圈,右擰二圈,不想沒有任何反應。

蘭生似乎也有些驚訝,摸著下巴思考了一陣,然後問我要了酬情,看向我,“給我手。”

“哦!”我傻傻地遞過手去,還不及反應過來,他早已快速地抓住我的手,用酬情在我的手指上刺了下,幾滴血便湧了出來,流到那修羅銅像的鎖孔中。

“你……”我捂著手指,對他低吼。

他根本不理我,隻顧看著銅像。忽然,沉重的齒輪咯咯聲響起,隻見那銅像慢慢抬起頭來,那沒有眼瞳的雙目停止了流出那紫色的淚珠,隻是無限悲淒地正視著我,好像段月容正皺著眉頭無聲無息地詰問著我為什麼不回來,為什麼要騙他一般。我不由也愣愣地回看著銅像,竟忘記了手上還流著血。

蘭生鎮定而快速地幫我包了包手指,簡單道:“此處需要女人的血方可打開。”

果然,五秒鍾後,銅像的臉向右轉去,光滑的石壁上緩緩滑開一道門,一片紫光耀眼。

蘭生小心翼翼地算著步數,繞過機關,他緊張地在門邊的齒輪處取出石角,石門複又關閉。

我們慢慢走了進去,眼前是一片不可思議的開闊綠地,望不到邊際的是比我們要高出很多的灌木林,裏麵種著各種各樣的草藥,個頭竟比常見的藥草要高大許多。岩洞頂密布著嶙峋的紫晶礦竟呈半透明狀,紫色的光影折射在那碧葉上,輔助光合作用,抬頭可隱約地看到水波湍急地流過礦頂,甚至可見人影綽綽,在上麵徐徐地走來走去。

“這裏便是司馬家的百草園,”蘭生淡淡道,“裏麵的名株恐怕連當今最權貴者都無法擁有,因這些名株需要半幹半濕、光照適度之所才能存活,司馬家同原家便將地磚整個換成透光的琉璃金磚,由高人設了機括,可調節光照,又在其之上建了流雨殿,那些水法機關正好掩人耳目地將地麵上的活泉引入此處,澆灌百草園。而上麵這些走動之人正是鎮守流雨殿的鐵衛。”

更精妙之處,這開洞之人竟還在中央礦頂平整處見縫插針地繪了一幅巨幅頂畫《龍鳳引魂升天圖》,正麵一女子姿容絕美,紫瞳瀲灩,綠鬢高髻,但神色冷傲逼人,像個女皇似的冷淡而高貴地看著我們。

她身穿束帶深衣,沿邊垂胡袖,露出裏麵穿的曳地西番蓮紋長燕裾,如花般翹起,腰收窄,如美人魚尾,婀娜神奇,宛如禦風而行,絕世高雅。我眯起眼睛再仔細一看,那女子原是人麵蛇身,長燕裾處竟露出一截卷翹的長蛇尾,尾上一隻詭異的大眼,在她的周身圍著兩條巨大的張牙舞爪的金龍。沒錯,是兩條,一條雙角金色,另一條雙角則呈銀色,雙龍皆怒目猙獰地環繞在蛇身美人的身邊,傲視眾生。

以前我隻是覺得這話有些嚇人,甚至有點迷信色彩,憑什麼做皇帝還得生對雙胞胎?縱觀我所知的中華上下五千年,乃至世界五千年裏,有多少雙胞胎做皇帝了?而此時此刻,我突發奇想,如果真同時有兩條真龍降世,原家得到了天下,可做天子的卻隻有其中一條,那另一條真龍可怎麼辦?

我一側頭,卻見蘭生也正望著穹頂,目光滿是厭惡鄙夷,又夾雜著一絲恐懼。他發現我正盯著他看,便冷著臉快步上前,如數家珍地在園子裏翻著植物。

我也收了一腦子的胡思亂想,開始手頭的工作。不過一炷香時間,前方蘭生冷靜的聲音傳來,“找到了。”我精神一振,走到他近前。我們好似來到百草園的中央地帶,眼前地域

廣闊,中心竟有一小巧的石亭,亭內有一石桌,配有四座,再過去便有一條紫川的支流緩緩穿過,三五米左右寬,裏麵幾條大金龍正探出腦袋凶狠地對我齜著牙。

蘭生的手指一指對麵,卻見支流的對麵果然是一大片個頭碩大的金蟬花。

哇,這金蟬花可真夠大的,一株相當於三株這麼大,要是能把這個品種偷一株出來,放在華山後山同樣的地理條件下培育成活,我可又要發大財了。

“你可相信這所謂的三十二字真言?”我正兀自流著白日夢的口水,蘭生的桃花眸映水波蕩漾的紫光,幽幽地看向我,“你相信原氏是應了這天機,所以才做了皇帝?”

我心中一動。這不是第一個人問我同樣的問題了,以前曾同非白討論過這三十二字真言,他一點也不奇怪我知道號稱這四大家族最大的秘密,當時他隻是一挑眉,“木槿可信隻要實現這三十二字真言,吾家便能問鼎天下?”

“不信。”我搖頭,笑答曰:“帝王將相寧有種乎?”當時非白的鳳目閃過一絲狡黠,他微笑地摸了摸我的頭,然後出去了。於是我再一次流利而不屑地說出了我的觀點,不想蘭生也對著我的回答

詭異地笑了起來。“若是我帶你到對麵摘了金蟬花,你當如何謝我?”他頭也不回地問道。我一愣。蘭生從來沒有向我提過要求,這小子雖多次救我,對我沒有惡意,但終歸有些身心變態,也不知會提出什麼樣的要求。

卻見他正深不可測地看我,我不由倒退一步,心中思量一番,重新整裝待發,笑容可掬道:“六弟哪裏話來?漫說是幫了四姐及大理眾人這忙,就是沒有,隻要是六弟開口,四姐為你上刀山下火海,萬死不……”

他一臉忍無可忍,對我低聲咆哮道:“閉嘴、閉嘴,你先把輩分給我搞清楚,誰是你六弟了?你得叫我哥、叫我哥、叫我哥!”

他越說越激動,額上的青筋都暴出來了。我半張著嘴,一臉驚愕地看著他。且不說你這氣急敗壞的服務態度,論年齡論資曆,還有按小六義認識順序,我憑什麼得讓你占便宜,叫你哥啊?

但是,話講回來,這還是一個很容易滿足的條件嘛。我順水推舟地對他傻笑道:“哥!”

我嘻嘻笑道:“妹子謝過了。”

就這樣,蘭生這一生唯一一次最寶貴的要求就這樣失去了,他似乎也意識到了,無限懊惱地翻了翻白眼,使勁推開我,握緊雙拳地憤然向前走了。小忠歡快地緊隨其後,好像它能看懂其中真意。

傾城從我懷中鑽出來,對蘭生的背影低吠了一下,跳到我的肩膀上,決定守護著我。

我輕籲了一口氣,快步走到他身後。可看著他落寞的背影,心中又一軟。算了,其實這樣使詐並不君子,畢竟他救過我很多次了,還是問問他的要求是什麼。

“蘭生……哥!”我慢吞吞地拖長聲音叫著,心裏想著有誌不在年高,“剛才逗你玩兒呢,你且說吧,要我做什麼,我定不負你便是了。”

他扭頭,昏暗的燈光下,他的線條十分柔和,竟讓我產生一絲錯覺,好像他是我多年前的一個老朋友,從很遠的地方趕來,我打開門,他正風塵仆仆地站在門邊欣喜地看著我一樣。他狠狠點了我腦門一下,我嚇得往後一跳,他卻看著我樂了一陣,“還記得嗎?你原本答應過我,在我送你回原家之後,就殺了我。”

我心中一凜,向四周看看。老天爺爺,你不會是要我在這裏求我把你給殺了吧?小忠安靜地坐在他身邊,愉悅地看著我。

“我也早料到你是下不了手的,”火光下的他,靜靜地看著我,緩緩說道,“可是總有人會替你下手的,到時候,你隻需答應我一件事。一定要把我的屍首搶出來,”他認真地同我說道,“別埋了,也別用棺材,我不想到死都被束縛著,定要用那一把大火,燒個幹幹淨淨的。也別立什麼塚,古來葬墓皆被毀,就將我撒到那海裏去。聽說我是海邊出生的,可惜這輩子卻沒見過海,我想那海水總是比這人世幹淨些。”

說實話,我在這兵荒馬亂的一世裏聽過很多遺言,隻要我能,我也認認真真地心裏滴著血幫他們完成,但是我從來沒有聽過,至少這樣看上去還好端端的一個人,那麼認真而帶著一絲快樂地同我討論他的身後事,好像死亡對於他是最終最好的歸宿一樣。

我的眼眶當時就莫名地熱了起來,別過頭去,粗聲道:“別說了,真晦氣。”

忽然有一個陰惻惻的笑聲傳了過來,我們兩個人同時警覺起來,小忠和傾城都豎起了汗毛,卻聽那人又古怪地笑了一下,“繼續說下去,挺好的。”

一隻白麵具,如鬼魅一般出現在碧葉之中,“原來是你這個人偶啊,不簡單,居然能把她帶到這裏來。”

他一揮衣袖,蘭生就被一股強烈的真氣拂在地上,他隨意伸一腳將蘭生死死踩住,蘭生掙紮著,像擱淺的魚拗了拗尾。

他對我一揚下巴,“夫人,哦,如今該稱您為王妃了。王妃殿下,您今兒個穿著一身夜行衣,帶著這麼個人偶武士大駕光臨,真使寒舍蓬蓽生輝啊。不知王妃有何差遣?小的也好為您準備準備。”

我剛要開口,他擺手,“別說,讓小人來猜一下,啊,定是為了找那金蟬花吧?”

我再要開口,他再擺手。

“原府上下的事瞞得了我嗎?”他冷笑幾聲,便不再理我,徑自看向掙紮著的蘭生,“你且說呀,你的身後事。本宮在此一定向你保證,若是這位王妃殿下於心不忍,此時此刻本宮便可將你挫骨揚灰,撒進紫川,隨波出莊,終入大海。這水路漫漫,魂歸故鄉,正可洗清你一身的明氏惡孽,你可來生再謝我。”

說到後來,司馬遽的口吻透著狠戾,很顯然他是個想到哪便做到哪的人,反腿勾抖變踢,欲鏟飛蘭生,但聞蘭生冷笑一聲,半路順勢鷂子翻身,瞬息扳腰狠踹司馬遽。那司馬遽竟被他逼得後退起勢化解。

頃刻蘭生已立穩,輕彈衣袖冷淡而簡單道:“原家話嘮。”

司馬遽呆了兩秒鍾,冷哼一聲,複又攻上,招式更狠。西番蓮花不時被兩人的功力震散,馥鬱糜爛的香氣四散,直衝鼻間,幽暗的燈火下,花瓣在石洞中片片疾舞,越過石亭,倉促地飄落在紫色水麵上。

蘭生忽然雙眸微眯,繼而招招複製司馬遽,力量和速度顯然慢司馬遽一拍,明明在不停地挨揍,卻不露半點敗象。我知他一點也不怕痛,心中卻是不忍,我忍不住急道:“宮主手下留情啊,蘭生他……”

我沒再說下去,因為我驚訝地發現情勢漸漸發生了變化:蘭生開始熟悉了司馬遽的武功招式,以一種奇怪的招式反擊,而司馬遽則節節後退,最後胸腹被結結實實地踢了一腳,麵具下鮮血湧出。蘭生順勢一掌揮去司馬遽的麵具,司馬遽悶哼一聲,微微甩頭,烏黑的長發掩住他的臉。

蘭生冷冷道:“上次你將我揍得半死之時,我已然看破你的招數了,司馬家的武功不過如此。”

司馬遽不及回駁,隻是忽然向一大叢蓖麻處暗中一閃,與此同時,有清脆的鈴聲伴著腳步聲遠遠傳來。我同蘭生也往旁邊一閃,與司馬遽藏身之處遙遙相對。司馬遽複又戴上了麵具,乘機坐下盤膝運功。

一片亮紅色突兀地出現在暗道之中,點亮了這個灰暗的世界,我們的麵

前出現了個烏發披垂的女人,一身銀紅曲裾包裹著她婀娜窈窕的身段,束腰的珍珠宮絛上墜滿極細小的金鈴,疾跑間正發出清脆悅耳的響聲。那婦人的麵具我認得,好像是上次那個差點殺蘭生的瑤姬夫人,可為什麼做兒子的司馬遽要躲起來呢?瑤姬夫人的身後跟來了一個戴著銀麵具的人,她猛然回頭,怒喝道:“你別跟著我。”那個銀麵具竟然是上次那個銀鍾馗,聲音倉皇道:“阿瑤,你不要這樣,你身子不好,你這樣我看著心裏也難受啊。”

“別假惺惺了,我到死也不會原諒你的。你還是男人嗎?連自己的孩兒都保不住,”那瑤姬的哭泣聲大了起來,“珠兒在外麵這麼久,跟著姑爺荊釵布裙的,吃夠了苦,好不容易回來了,可是你卻不讓我上去見上一見。”

“我正是為珠兒好,眼下姑爺正得聖寵,莫要留人話柄才好,”銀鍾馗沉重道,“阿瑤,你當明白,祖宗規矩……”瑤姬怒氣衝衝地打斷了銀鍾馗,大聲叫道:“什麼狗屁沒有人性的破規

矩爛規矩?早該廢了。”銀鍾馗厲聲喝道:“阿瑤慎言。”瑤姬似是也意識到說錯話了,一屁股坐到岸邊巨石上呆了一會兒,然後

似悲從中來,抽泣道:“珠兒也是你的女兒啊,你恁地心狠啊?!”珠兒?珠兒是誰?銀鍾馗的武功那麼高,他會怕誰,莫非是原青江?瑤姬的女兒不是應該同瑤姬一樣生活在暗宮嗎?為什麼會在上麵呢?我

莫名其妙地看著“暗宮八點檔之苦情言情劇”,看看蘭生,他的鼻子剛被打出血,正在使勁摁住,一邊在沉思什麼,小忠冷清的狗眼瞪著銀鍾馗。

那銀鍾馗站在瑤姬身邊,默默地守著她,一句話也不說。而瑤姬哭了一陣,似乎有點嗆著了,那銀鍾馗趕緊上前給她端上一盞清茶。我當時看得真切,他的手指非常修長幹淨,似一般儒雅的讀書人的手指,手中托盞竟然是蓮花紋銀杯。上次在東貴樓,我見過沈昌宗曾用此杯試毒,然後小心翼翼地呈給聖上。我聽錦繡提過,這是聖上禦用之物,連她也不得擅用,不由心中疑惑,莫非這司馬家的銀鍾馗竟可逾製嗎?

瑤姬取下麵具,恨恨地放在桌上,端起銀盞一飲而盡,卻見她長得極是明豔動人,可能是長期戴著麵具的關係,麵色很蒼白,令人歎惋的是一道淡淡的傷疤自她的額際直劃到左眉。記得當年我也曾見過司馬遽臉上亦有長長的刀疤,雖不及他的長而深,但對於一個美貌女子而言,可以想象是何等之痛。我心中暗歎,好好的人兒,難道是為了強迫地留在此地,便強製性地扭曲審美觀嗎?

也難怪司馬遽這麼想讓我幫司馬族人解開他們的命運。我往司馬遽的方

向看去,卻見他的麵具也正對著我,好似在凝視著我。銀鍾馗歎了一口氣,“阿瑤,你先歇一歇,我過一會兒再來看你。”銀鍾馗轉身剛走,那瑤姬忽然奔過去,從背後緊緊抱住他,流淚道:

“不準走,你不準走,我……不讓你走。”果然,女人一般都是口是心非的東西。這是哪位詩人說的?我的餘光發現蘭生正用一種戲謔的目光看著我。我一愣,莫非我也經常

這樣?我正胡思亂想間,那銀鍾馗倒先軟了下來,慢慢轉過身來,回抱住瑤姬,難受道:“我不走,阿瑤,我最怕看到你難受。”

瑤姬輕輕地把銀麵人的麵具揭下來。那人一張略顯蒼老卻俊美的臉,沒有刀疤,但我本能地就低下頭去,嚇得捂住了口,雙手發顫。蘭生的桃花眸閃著一絲利芒,嘴角彎出一弧嘲笑地看著我,好似他就在等我這種反應。

我認得這張臉。可是為什麼他在這裏?眼前人並沒有留須,可我明明記得晌午同原非煙一同覲見時,他剛修了個新式的八字須,還在笑著誇沈昌宗的手藝巧。

那沈昌宗本是揚州剃須匠出身,原本是當地出了名的“三把刀”,青年時有了奇遇,才開始改行習武。他大笑說沈昌宗學武倒浪費這一身好手藝,

倒是他這個做主子的恁地埋沒了一個人才,等原氏男子們凱旋時,一個個都要讓沈昌宗修整一番,方顯皇室美男子本色。一個人可以有兩種身份,一個優秀的演員甚至可以扮演截然不同的人,但是一個人想著說著瞧著心愛之人的眼神是不可能改變的。

如今他沒有穿著九五之尊的龍袍錦冠,沒了朝堂上睥睨天下、傲視群雄,多了份深情,專一地看著瑤姬,我也從來沒有見過他有過這麼善良而沉重的表情。

我慢慢地抬起頭,打算再看一眼。

沒想到微伸頭,銀光一閃,就看到銀鍾馗正同我眼對眼。

“你確為一個大智慧之人,然,並不是非常聰明也,”這是很久以前宋明磊還像個哥哥時,經常趁沒有人的時候,笑著刮著我的鼻子,對我這樣批語道。

嘿,不過我那時一直沒好意思告訴他,我覺得吧,這是一個病句!於是我隻是笑嘻嘻地把兩句話調了個順序,作為對他的點評再還給他。難得他也不生氣,反倒使勁摸我的腦袋,然後自嘲地哈哈笑了起來。

那時的我雖然惱他老把我好不容易理平的雞窩頭搞亂,卻真心喜歡看他笑,因為那時的他是那樣一個嚴謹內斂的人,並不多見能這樣開懷地大笑,而且不管他的心思多難猜,到底也是一少見的美男子,反正美男子的笑容誰都愛看。

此時此刻的我忽然萌生一種從來不敢想的聰明念頭。雙生子誕,龍主九天!難道說這天下真是有兩條真龍同時降世,天下才得以平定?凡是知道上古四大家族三十二字真言的世人都在猜那最後一句:雙生子誕,龍主九天!每一個人都把眼睛瞪得夜貓子似的,再把放大鏡擦得雪亮雪亮的架到鼻

梁上,虎視眈眈地看誰才是那最後能成為天子星的雙生子。

會不會所有人都想錯了,其實,那所謂的雙生子,在很久以前就已經誕生了。原家這樣的門閥大家,不但生出了一個不拘世間倫常、智謀胸懷皆冠絕天下的梟雄原青江,還生了另一個同樣高深莫測的智者潛在暗宮,上次我見到的兩人,那戴金麵具的是原青江,而那銀麵具的便是眼前此人。

蘭生對小忠做了一個手勢,小忠便靜靜地伏在藥叢中,一動不動,隻是非常緊張地看著我們。

我和蘭生心裏都明白,我們的武功連一個銀鍾馗也對付不了,更何況再加上瑤姬和暗處的司馬遽。

我的腦瓜嗡嗡亂響,好不容易平靜下來,本能地轉了一個念想,拉著蘭生以頭伏地恭敬道:“木槿見過聖上,萬歲、萬歲、萬萬歲。”

蘭生飛快地回過神來,看了看我,桃花眸中閃著抗拒,但最後也同我一樣,慢慢跪倒在地,一言不發。他緊緊抓著我的手,保持著可以隨時拉我飛奔的姿勢,眼中凝聚著風暴,而我的汗水漸漸沿著額頭流到塵土中。

銀鍾馗靜靜地站在我們的身邊,那張充滿魅力的,令天下無數女子都向往的,象征著權力和榮華的龍顏威嚴地俯視著我們,似在深深沉思。

他對我微微一笑,鳳目清亮,“晉王妃自小在原府長大,應當明白,在原家要活久一些,當明白有些秘密還是不知道為好,盡管也許有一天你還是會知道。”

我的心咯噔一下。這是什麼意思?原青江在皇室成員聚會時,從來隻直呼我名字罷了,不管他是不是原青江,都已經猜到我得知真相,卻沒有明顯地挑明這一切,好像在故意模糊他同原青江的界限,好讓我陷入深深的自我迷惑之中。我想他成功了,我的腦袋有點暈,腿有點軟。

然而,瑤姬紅色的身影如鬼魅一般,忽然飄到銀鍾馗的身邊,那絕美的臉龐冷若冰霜,美麗的眼瞳收縮地看著蘭生,好像在看一個鬼魂。

瑤姬猛地拉近蘭生,恨聲道:“我明白了,你是阿蓮的親生子,故而長得這般像他。快說,原青舞那個賤人可是你娘?是誰帶你到這百草園來的?還是阿蓮以前告訴過你?”說到後來,她的語氣中有了濃重的哭意。

銀鍾馗將雙手輕搭她的肩上,細聲安慰說:“阿瑤莫怕,他同司馬蓮應該沒有關係,你看他目赤紅腫、眼袋發青,恐是一個活死人罷了。”

眾人正凝神細聽,那銀鍾馗卻突然出手如電,點了蘭生的周身大穴,翻開蘭生的眼皮細細看了一番,“普通人偶最多不過活十天罷了,你怎麼能活這麼久?”

他思忖著,雙手如遊龍一般摸遍他渾身骨骼筋脈,奇怪地咦了一聲,“你的筋絡和骨骼布局為何同常人不一樣?莫非是傳說中的鎮魂大法?”然後則了悟地嗯了一聲,“是了,風卿這丫頭從小就喜歡看那些奇聞異事,她倒還真敢去嚐試這種陰毒之法。”

銀鍾馗扔下蘭生,走到涼亭處為自己倒了一盞茶,輕抿了一口,微微一笑,同原青江指點江山時的自信瀟灑如出一轍。我的頭又暈了,哎,別是我想多了吧?

“你的魂魄都已入奈何橋了,為何又要回來?那幽冥教對你至死也不肯放手嗎?”銀鍾馗歎了一聲,“你果然是一個可憐人。”

蘭生大聲對他吼著:“住口,你們原氏才是亂倫貪欲的惡鬼,一群可憐蟲。”

他衝破穴道向銀鍾馗拚命,後者優雅一閃,出手虛點,蘭生便被再次點了穴道。銀鍾馗淡淡一笑,“看樣子,你知道的還真不少,孩子,我越來越好奇了,你究竟是幽冥教的什麼人?”

他摸向蘭生的脖頸,看似溫和的目光忽然迸出一絲陰狠,快如閃電地拔出一根半米長的銀釘來,上麵沾滿了黑血。蘭生痛苦地低吼一聲,直直地倒在地上,頭一偏,圓睜著痛苦的桃花眸看著我,充滿了不甘和一絲憂傷,渾身抽搐著,就好像一台程序紊亂的機器人。

銀鍾馗微訝道:“上古傳聞要讓殘偶延續生命,必要用三昧陰火燒製鎮魂釘,專釘死魂,聚其精氣。隻是這勾當太過陰毒,不免折人壽命,甚而禍害後人福澤,可憐的風卿……當真被我們逼瘋了嗎?

“你生前應該是一個武功高強之人,從小骨骼清奇,是為練武的奇才,定是幽冥教中一等一的高手。奈何你臨死時受了重創,渾身骨骼已碎,你的主上便用那白優子愈合你的傷骨。隻是你的傷過重了,於是那高人便隻得抽取你身上無法拚合的餘骨,為免在體內腐蛀,是故你的身形比原先要瘦小得多,便隻好扮作一個少年人。你的臉想必也盡毀了,那高人順便為你整了這張無瑕俊容,讓你這個人偶完美無缺。可是又有了一個問題:即便苟且活著,常人的心誌不夠堅定的,往往自己便先活活駭死了,於是,那高人為你灌輸了一些無關前生的記憶,這樣別說是敵手,連本人也騙了過去,以為自己是另一個人,讓你得以慢慢活了下來,適應新生。孩子,”銀鍾馗語氣略沉了一些,眼中竟滿是憐憫,“你以為你那神教真有這樣好心?隻為救你性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