鎖心的那個好友當初便是用這鍾擺來控製鎖心爹爹的心跳,他定是在鍾擺的發條上做了文章。鎖心爹爹和娘親的心率早已習慣琉璃鍾擺聲。三更四時,鍾擺乍然停下來,心跳無法跟上鍾擺的節奏,必會誘心疾發作,一命嗚呼。
如果那人把這座西洋琉璃鍾送給鎖心將近十多年,也就是說他早在十幾年前便已經盤算好這招殺人於無形的毒計,鎖心的這位朋友究竟是何人?好毒辣的心計!
我想起來了,在那福貴非凡的紫園榮寶堂也有一座一模一樣的西洋琉璃鍾。錦繡說過,連夫人非常喜歡原青江送給她的那座琉璃鍾,每天都要讓人用貂絨時時擦拭,不準有一絲微塵。
果然,放眼天下,有此謀略者,唯有原家一人可比,除了家主原氏青江之外,又有何人?
我聽到蘭生在我耳邊大呼:“姐姐!”
我再睜開眼時,人已躺倒在地上,隻覺剜心之痛,口中血腥不斷湧出。
而蘭生跪在我的身邊,驚怒交加,他憤怒地攻向鎖心,“你這惡女人,對她施了什麼妖術,快拿解藥來。我們同你無冤無仇,為何要害我們?”
鎖心的身影一閃,蘭生連衣袖也碰不到一片,快得不可思議,“她沒有中毒,不過是她的心髒被這琉璃鍾的節奏控製了,如同當年那人狠心害死我爹爹一樣。”
蘭生怒道:“一派胡言,這鍾如何能控製人的心跳,果真如此,為何我一點事也沒有?”
鎖心一個急轉身,俏生生地站在古琴那裏,笑意吟吟間,猛地狠狠一拂琴弦,冷然道:“你沒有事是因為你根本沒有心,當然不會被鍾擺之聲控製,你不過是一個活死人罷了。”
仿佛魔咒一般,蘭生聽了那琴聲,猛地倒在我的身邊,四肢抽搐著,眼中滿是恐懼和不甘,卻半分動彈不得。他艱難道:“胡說……我明明活著……渾蛋……我與你們無冤無仇,為何害我們?”
“確然同你們無冤無仇,可誰叫她是原家的花西夫人呢。”鎖心的聲音由遠及近,她笑吟吟地俯身看我,“怎麼樣,這琉璃鍾控製心髒的滋味好受嗎?”
“你是明家人吧?!”我忍痛扶著桌腿看著她,“你難道是明家大小姐,明風卿嗎?”
她的眼中閃過一絲讚許,大方地一甩廣袖,點頭道:“妾身正是明氏風卿。原家的花西夫人,幸會幸會。原家的人都是禍亂綱常、荒淫殘暴的惡魔,都該死都該殺。”她高高在上地看著我,微笑著,“而你這胸有紫殤的命定之人更不能免。”
我聽得莫名其妙,“你說什麼?”
“你既是原非白的心上人,且懷有紫殤,便是原家命定之人。你理應知曉那十六字真言的原家密訓才是……”明風卿看著我訝然笑道,“你竟不知嗎?”
我懵然看著她。
“夫人果然不知。看來世間有關夫人與踏雪公子的傳說果然亦隻是原氏的政治作品,”明風卿淡淡笑道,漂亮的眼睛閃過一絲嘲諷,“儂本弱水一瓢,奈何卷入紅塵呢?”
“大小姐說得是,我不是什麼原家的花西夫人,不過是永業三年當了原非煙的替死鬼,苟活至今的小婢女罷了。我根本不想介入明家與原家的是非糾葛之中,”我努力忍著痛,“請大小姐看在我們同是女人的分上,放了我吧。”
她看著我長歎一聲,如同當年原青江說的一樣,“你說得對,隻是……真正的仇恨,如何能夠輕易得解啊。”她隨即笑道:“即便真是那般無辜,你也認命吧。”
這個瘋狂的年代啊,遇到更瘋狂的明家人,我算徹底完蛋了。
正當我在腦瓜中拚命思索如何解困時,門吱呀一聲開了,三個人影湧了進來。
三人向明風卿深施一禮。隻聽明風卿對那個平庸的中年人笑道:“德茂,你看看,這回我抓住了何人?”一個平庸的中年人走到我的麵前,自上而下地看著我和蘭生,正是張德
茂。然而他隻是沉默而複雜地看著我,沒有回答。他身邊另有一身材瘦長的青衫人卻在驚呼:“這、這、這不是花木槿嗎?
少主上次明明說她已經死了!她果然還活著。真沒有想到,獵物沒有逮到,卻
撞進來個更好的。”什麼獵物,他們原本要抓誰?又有一人半蹲在我身邊,揪起我的頭發興奮地笑道:“木姑娘,我們又見
麵了。”我忍痛看了對方半天,過往的回憶閃在腦海中,那人卻顯得相當失望,
“木姑娘,你不認得我了?”“我認得你,”我流著冷汗,淡笑道,“趙先生。”這人正是我們小五義年幼時的恩人趙孟林。然後我們的這位恩人,猛然撕開我胸口的衣襟。趙孟林的眼中沒有半點情欲,隻有無限的激動和亢奮,“木姑娘,你實在
是醫道的奇跡。知道嗎,我們發現你的時候,你完全沒有心跳,可是你胸口那塊紫殤,竟然變成了你的心髒。你知道嗎,我神教的人偶雖然同你一樣沒有心髒,可以任意驅使,但沒有了心髒,便無正常生理可言,故而傷口不能愈合,超過三月,肌膚腐爛再不能混跡於常人之中。而你卻如活生生一般,簡直是天人的神跡一般。
“隻要有了你,我教的人偶總有一天會同你一樣完美,當初教主悄悄帶走了你,不然我早就開始研究你了,如今你總算……”他興奮地撫著那塊紫殤,忽然眼瞳一陣收縮,“你、你、你的體內還有白優子?”
趙孟林愣了三秒鍾,然後把我甩在地上,瘋狂地大笑起來,然後又拽著我來到鎖心麵前,“大小姐,這花木槿的身體裏植有白優子,的確是白優子。那林老頭一定還活著,我現在可總算明白了……原青江必是發現了我神教的秘密,而且他還讓林畢延替原家培養出了更強大完美的人偶,就是這個花木槿。”
此話剛出,當場所有人的麵色都變了,那明風卿滿麵震撼,“不可能,林畢延早就死了,天下神醫能使白優子者,唯有你趙孟林而已。”趙孟林不待明風卿說話,往琉璃鍾擺那裏按了一下,那奇怪的裂聲消失了,我胸前的絞痛也漸漸停止了。我喘著氣,卻渾身動彈不得。“求大小姐將這花木槿交給老夫處理,老夫定要讓神教的人偶個個同這花木槿一樣完美。”趙孟林單膝跪倒,向明風卿祈求道。明風卿微一頷首,“那就有勞趙先生了。妾身又有一計,請先生務必使她活著。”趙孟林垂首稱是,站起來看向蘭生,目光中滿是痛恨和鄙夷,“大小姐想
如何處置這塊廢木頭?”在幽冥教,廢木頭是指那些失敗的人偶。果然蘭生出身幽冥教。“德茂,你看看,這塊廢木竟然活到現在。”明風卿冷冷地看向張德茂。張德茂單腿下跪,身軀微震,“請大小姐萬萬恕罪。”“你當真老了。”明風卿斂了笑容冷冷道,“可還記得家規?”張德茂連眉頭也不皺一下,猛地抽出一把匕首,齊根切下自己左手的兩個
指頭。明風卿隻是瞥了一眼,“記住,你沒有下一次了。”我和蘭生駭然地睜大了眼睛。張德茂卻如釋重負,感激地看著明風卿,重重地叩了個頭,哆嗦著失血的
嘴唇說道:“謝大小姐隆恩。”
一旁低頭站著的魁梧之人早就跪下迅速地擦幹血跡。他站起身來,輕易地挪開那座琉璃大鍾,露出一扇暗門,兩隻寬肩膀一邊馱起一個,把我和蘭生往暗門裏拖。
我用我的餘光看清了他的長相。我使勁動了一下我的手,拉住他的袖子,勉力發聲喚出他的名字:“你是齊伯天吧,齊放的哥哥。”
這人正是永業二年我巧遇的齊伯天,也是小放的親哥哥。然而這位曾經名震江湖的東庭末年起義軍領袖,隻是目光呆滯地甩了我的手,依然毫無反應,往一個暗道快步走去。
眼看就要進入,忽然他另一肩膀上的蘭生一下子跳了下來,銀光一閃,他的手中多了一柄耀眼奪目的匕首。齊伯天一個溜肩,躲過第一式,衣裳被劃破,露出健壯的手臂來。
蘭生飛快地奪下我,攜我破窗而逃。
街道上滿是迷霧,蘭生吹了一聲口哨,黑暗中有狗吠之聲傳來,不久小忠跑在我們身後。
我的心髒依然有些不適,沒走多遠便氣喘如牛,腳如千斤重一般。
眼前大霧愈濃,前方傳來一陣陣奇怪的女子笑聲,還是那明風卿,“廢木頭,你要到哪裏去呢,你自身難保,何況還要救她?莫要忘記了,她命裏注定要在原家手上的,在我明氏手上便算是超度了。”
她的笑聲明明聽似遙遠地從身後傳來,然而在最後一個字時,人已悄然出現在我們麵前,而我們身後還圍了一堆麵色青浮的人偶,為首的正是那個舊相識齊伯天。
“齊壯士,你難道忘記了你有個兄弟叫齊仲書,你的妻子叫翠蘭哪?”我對他喊著,他卻麵無表情地看著我。
明風卿手中執有一支翠笛,含笑放在口中。笛聲微轉,手執短劍的人偶開始圍攻我們,很快我同蘭生被隔離開來。我的體力不支,沒幾個來回,就被人偶絆倒,劍指咽喉。
完了、完了,我命休矣!
妖月無光,隱在大霧裏更不見一絲容顏,我聽到小忠在我耳邊急切地吠叫著,絕望地閉上了眼。難道我真的會被趙孟林帶回去變成實驗室裏的人偶小白鼠嗎?
“如果你想動她,就先踏著我的屍首過去吧。”有個陌生的聲音在我頭頂冷冷說道。
我抬頭,循著聲音望去,不想還是那個光頭少年。曾幾何時,溫順靈巧的墨瞳閃過一絲可怕的銀光,完全沒有了平時的嬉笑之色,他單手反握著酬情,另一隻手提著一個人偶血淋淋的人頭。
我駭在那裏。那個人頭卻是齊伯天的,他的眼珠尚跟著明風卿的笛聲在轉動,他那無頭的屍首正往他的人頭處尋來,脖頸處噴湧著黑血,隱現一叢鋼釘。
蘭生卻看都不看一眼,隻是將他的人頭甩得遠遠的,然後以我與對方都完全看不清的速度衝向前,當他又回到我身邊的時候,酬情甚至沒有沾血。對方的黑衣人猶自驚魂中,然後極快地,他們身上的血猛地迸出,然後齊刷刷地四分五裂,頭顱爆開,鋼釘爆了一地。
說實話,我的武功之微弱,在這個亂世可以說是輕於鴻毛,然後就算我是菜鳥中的菜鳥也看得出來,這樣殘忍狠戾的招數不是一般武林高手能使得出來的。
以前錦繡曾經說過,真正的高手出招你是看不見的,最完美的凶手出手後的兵刃是不沾任何血跡的,最職業的殺手如果一招將獵物斃命便絕不會使用第二招,最傑出的刺客如果出手,必然會以最保險的方法完成任務。也就是說他如果想讓你死,絕對不會隻在一個要害處下手。
眼前這個少年就在剛才這一刻,完美地演繹了各種類型的暗人之佼佼者所應有的完美殺人技巧。如果他在我前世的現代,想必成為特種部隊的NO.1是輕而易舉之事。
那麼那個平時一直滿臉淳樸可愛笑容的孩子又究竟是什麼人?這樣頂尖高手的人偶為何在明風卿嘴裏便成了廢木頭?
林老頭的話言猶在耳,“這隻丟了記性的綿羊,指不定哪天變回吃人的豺狼,到時,無論是老夫還是夫人皆不是其對手。”
是了,他的思維分明同我一樣清晰,他必是同我一樣經曆過奇遇,即便他成為人偶,但卻仍保有原來的思維,隻是丟失了記憶。那麼現在他是記起以前的事了嗎?
我的思維驚駭地遊走各處間,眼看著他滿臉殺氣地走到我的眼前,冷冷地看了我半天。而我隻是駭在那裏,竟然忘記了逃跑,隻能將目光在他獸一般的眼睛和手中的人頭之間遊移。
他殺氣逼人地看了我一陣,忽然將人頭掛在腰邊,單手將我拉起騰空躍起,衝出那片黑暗。
他夾著我朝我們棲身的破廟飛去,剛落地,便一頭栽倒在地,不省人事。那一夜,我為他洗淨傷口,守著他睡在大雄寶殿的破佛龕下。不知睡了多久,迷迷糊糊間便聽聞有刀劍相撞的冰冷的聲音,緊接著似乎
有兩個人在低聲地吵架,又快又輕,我聽不真切,直到有人說了幾個我很敏感
的字。“來遲了、來遲了,”一個聲音在焦急地不停重複說著,“菊花鎮。”我猛然驚醒。這個聲音正是蘭生為救我瘋狂拚殺時說話的聲音。我四處張望,身邊的小忠早已不見了影子,隻聽到院子裏它激烈的吠聲。我緊緊地握緊枕邊的酬情,慢慢移到破門前再細細聽來,卻隻聽到蘭生的
聲音驚慌萬分,“你說什麼?”我凝神細聽,有人在急促地說著:“奎木①沉碧,紫殤南歸;北落危燕②, 日月將熄……”猛然,一片激烈的兵刃相交之聲傳來,然後伴著蘭生的一聲大吼便歸於平靜。我膽戰心驚地移出大殿,卻見大殿外一個光頭少年正一動不動地背對著我站在堆滿破爛的空地上,一手還拿著劍。我喚著小忠,而它並沒有像往常一樣跑到我的身邊,隻是在蘭生的身邊坐
著,仰著狗頭,興奮而專注地盯著蘭生。現在在少年體內的是方才救我的那人還是蘭生呢?無人給我答案,唯有空氣中凝結著的血腥。一切可怕地靜止著,黯淡的妖
月在空中詭異地看著我。我喚了聲蘭生。少年沒有回答,但是血跡卻慢慢從身側垂下的劍尖上急速
流了下來。我壯著膽子緊走幾步來到他的正麵,立刻倒吸了一口氣。卻見他年輕的麵蒼白如鬼,渾身上下沒有別的傷口,唯有那張俊臉流滿鮮
血,似乎每一個細胞都在流著血,鋼釘隱現,沒有焦距的雙目中黑色的血水混著淚水流將下來。幽冥教可怕的回憶在我腦中顯現,我嚇傻在那裏,他卻直直地向我倒了下來。
我目光下移,卻見從他的左邊脖子到精壯的少年胸口上隱隱地浮現一朵碩
大的紅紫相間的西番蓮。難道是他作為幽冥教的人偶武士覺醒了嗎?我嚇得後退三步,奪門而出,卻在庭院中被一片黑影擋住了路,原來是小
忠。黑狗向我搖著尾巴,嗚嗚低吠著,用狗牙扯著我的衣袖向蘭生拖著,最後狗眼中流下了熱淚。
我平靜下來。想起蘭生這一路對我的照顧,又是一陣不忍,心想,若蘭生要害我,我早沒命了,方才又是他舍命相救。反正他是幽冥教的廢木頭,便也是天下可憐之人,我理當救他一命,再做他想。
我想起蜜花津亦能解毒,便給蘭生喂了一些下去,然後把他拖進大殿,躺在尚算幹淨的氈席上。擦淨血跡後,我又是掐人中,又是擦臉,擦到脖子間,蘭生止住了血,臉色也恢複了正常。
一個時辰後,他慢慢醒了過來。“可好些了?”我坐在離他一米遠的地方,盡量平靜而關切地問道,其實心裏怕得要命,袖子裏緊緊捏著酬情。蘭生卻隻是睜著一雙秀目直直地盯著我,那清澈的目光中依然沒有任何焦
距,隻是無盡的迷茫。“你方才在同誰說話?你……還記得自己究竟是誰嗎?”我輕輕地問著。他依然沒有說話,可是那眼神卻漸漸淩厲起來,看得我有點發毛。隻聽他
淡淡說道:“我是幽冥教的人,你不該救我。”我沒有想到他會這樣坦率地承認自己的身份,那是一種我從來沒有聽過的
高貴而苦澀的語氣,我也對他淡笑道:“你也不該救我的。”他抬頭深深地看著我,眼神終是柔和了下來。然而那雙明亮的眼睛卻慢慢充盈著一種難以言喻的悲傷和蒼涼。我的心一
緊,為何這樣一個年輕人一夜之間失卻了所有的朝氣呢?那種悲傷和蒼涼仿佛積聚了濃重的心理創傷。他到底是什麼人呢?到底什麼樣的苦難才會把一個青年折磨如斯呢?
“你是不是中了幽冥教的蠱毒了?”我試探著輕輕問道。
他沒有回我,隻是靜靜地反問道:“你是不是給我喝了蜜花津才抑製了我
的毒呢?”我點頭稱是。他呆了半晌,然後緩緩低下頭,歎氣道:“我中的幽冥蠱毒唯教主有解
藥,每到月圓之日便會狂性大發,萬分痛苦。你的蜜花津於我治標不治本。況且那是林老頭為你的臉特製的,若留著我,便於你……”他看了我一眼,飛快地別過眼,苦澀道:“於夫人便不夠了,到時恐會拖累你的。”
“無妨,”我淡笑,“我隻想再見他一麵便死而無憾,臉什麼都無所謂
了。何況你比我更需要這藥。”他複又抬頭,慢慢問道:“你當真、當真愛……他,愛那個踏雪一萬年嗎?”我沒有想到他會問我這樣的問題,臉上一片赧然,掙紮了許久,坦然道:
“不錯。”
他猛然上前,十指扣緊我的雙肩,幾欲捏碎,“哪怕原閥狡詐多端、凶殘惡毒?那原非白自身難保遑論護你?你當真願意枉自赴死,白白失掉這好不容易撿回來的性命嗎?”
“那明大小姐嘴裏說的原家十六字真言指的是‘雪摧鬥木③,猿涕元昌,雙生子誕,龍主九天’!”他恨聲道,“可是她沒有告訴你,明家也有所謂的十六字真言,是同原家先祖在幾百年以前一同所得,本是一首三十二字真言,隻不過明家碰巧得了大凶的前半部,故也稱作明氏十六字凶言,這本是明家至密,就夾在那《無淚經》裏,被當時的原氏主母一起拿了出來,可能連他……宋……明磊也不知道。”
哎,奇了,既然連宋明磊也不知道的明家至密,您老先生是怎麼知曉的呢?他的目光盈滿了悲哀和嘲諷,曼聲念道:“奎木沉碧,紫殤南歸;北落危
燕,日月將熄。”我瑟縮在他對麵,一個字也不敢說,就怕激怒他,把我的肩膀給掰折了。他麵色一正,厲聲道:“北落危燕,日月將熄;預示著將星升起之日,明
氏將滅,其時原氏青江正借著西域一戰,威震沙場,明家便害怕了……你以為二十多年前,那明家為何要處心積慮地對付原家?原本世代相好的兩家之間,一夜之間變成了血流成河,滿朝談之色變的滅門慘案?就為了這該死而無聊的
家傳十六字凶言。自古成帝王者需多少血祭方才成就其大業?當時誰也沒有想
到看似羸弱的原氏借著這場爭鬥反敗為勝,哈哈……”那廂裏,他仰天狂笑一陣,狠狠把我推開。我以為他會繼續跑到我麵前,再大放厥詞一陣,可是他卻忽地後退一步,
麵容慘淡地斜倚在破敗的牆根,安靜了下來。過了一會兒,我暗中咽了口唾沫,決定找個借口好快快逃走,“你渴了吧,我去為你取些水來。”
剛轉身,他冷冽的聲音在背後響起,“你以為原家還有你心裏那個踏雪如玉的原非白,都如你一般無辜嗎?他們暗中保存著後半部,然後世世代代處心積慮地等待問鼎之機。終於有一天,等來了明氏的挑釁,最後便把這明氏變成了屍骨做成的登基台。你信不信,那原非白若要榮登大寶,你便是他毀的第一人。”
我被他的話語久久地震撼在那裏,發不出一個音節。原來這便是明風卿提到的原氏十六字真言?可惜其時的我還沒有很紮實的
古文言文以及星象學的功底,所以隻是驚駭莫名:非白為何要毀我?殿外清風飄過,雲裳盡去,月華展顏,對著眾生灑下一片清輝。許久,我起身,取了破碗盛水而回,慢慢坐在他的對麵。“人不可逆心也,”我微微笑著,遞上那個破碗道,“如若命該如此,花
木槿也認了,隻求再見他一眼,便不做他想。”
“人不可逆心?”他似乎沒有想到我會這樣坦然,久久凝視著我,眼中一片深思,許久,終是抬頭對著玉宇長歎一聲,爬將起來走向破窗欞,“我明白了。夫人可想好了,”月光下他挺拔磊落的背影一片灑脫,隻見他回身對我微微一笑,明明嘴唇尚無血色,可是語氣中卻有了前所未見的高貴和傲氣,“如若夫人當真想要見踏雪,此後,這一路之上,夫人便再無退路。我反正早已是神教的廢木,便如喪家之犬一般。小人願意便陪夫人遇神殺神、遇佛殺佛,送夫人一起回原家!哪怕背叛神教。”
說到神教二字,他滿麵肅然,可見對幽冥教依然有著幾分感情。我仰望著他,隻是胡亂地點著頭。他竟然亦對我嘉許地點頭道:“亂世無道,群魔亂舞,夫人重現紅塵,必會引來高手相爭,光靠小人定然無法保護夫人,能保護夫人的唯有菊花鎮後暗潛的驚世猛將。”他仰頭凝著臉看了滿天星光一陣,複又低頭認真地掐指算了一會兒,點頭輕笑,“吾觀今日之星象,這凶言已然啟動,若要對付北落師門③,必先尋得危月燕。危者,高也,高而有險,兵者詭道,方可異軍突起,決勝千裏,是謂破軍星者危月燕也。如今我等處境極險,唯其可與我同護夫人回到原閥。如若夫人想就此歸附原氏,其亦可保夫人高枕無憂。”
“隻是夫人要記住,夫人回到原家之後,定要將小人殺死,然後將小人的屍體焚燒殆盡,以祭明氏忠魂。”
我回瞪他足有五分鍾之久,訥訥道:“你若能送我回原家,自當是我的恩公。請恩公放心,隻要花木槿能活著一日,定會為你尋到解藥,實在不必殺……”
“非也。”他打斷我,大步走到我的近前。我仰頭,月光下他高大的陰影籠著我,看不清他的表情,唯獨感到他俯視著我的目光寒光湛湛,“夫人如不殺我,我必殺光原氏中人。”
奎木沉碧,紫殤南歸;
北落危燕,日月將熄。
雪摧鬥木④,猿涕元昌;
雙生子誕,龍主九天。
黑暗中的我迷惘地站起來,依稀聽到耳邊傳來有孩童在不停地念著這三十二字真言。
我便昏昏然地朝著這聲音向前走去。有紫光在黑霧中閃爍,不久卻見一座傾斜破敗的巨大琉璃鍾出現在我麵前,發著幽幽紫光,那轟然的鍾擺緩慢而沉重地嗒嗒走著。
我轉回身,卻見五個小孩圍著一棵老梅轉著圈嬉戲。我細細一看,裏麵有一個紮著一尾大麻花辮子的小丫頭正在對著其中那個最大的黑膚小孩做著怪臉,那大男孩便毛手毛腳地扯著她的大辮子,把她扯得嗷嗷直叫,把最小的紫瞳女孩硬給嚇哭了,那個黑膚大孩子才訕訕地放了手。
我不由會心一笑。這不是童年時代的小五義嗎?我走近了他們,那群孩子
渾然不覺,唯有宋明磊一個人停了下來,斂了笑容,歪著腦門直直地看著我。然後我意識到他的目光其實越過了我,卻是直直地看著我身後的那座琉璃鍾。
這時指針停到了二點三十五分,琉璃鍾上的小門打開,出來一個精致的粉衫人偶。細細一看,竟同我一樣,左眼爬滿傷痕,梳著一個大麻花辮,手執那西番蓮花樣的絲絹對我憂鬱而望,悠悠道:“雪摧鬥木,猿涕元昌,奎木沉碧,紫殤南歸。”
我一下子睜開眼,坐了起來。晨曦穿過蛛網,照在隻有一半臉的泥菩薩身
上,陽光下煙塵在四處飛舞,耳邊傳來輕快的鳥叫聲。黑狗自外跑了進來,舔了我一下,然後又興衝衝地跑了出去。我感歎,它總是這樣行蹤不定。外麵傳來馬匹的嘶鳴。我悄悄來到大殿,謹慎地略伸頭,卻見光頭少年正
背對著我收拾上路的行裝。小忠在他腳跟邊躥來躥去,顯得特別興奮。正躊躇著怎麼個打招呼法,光頭少年頭也不回地道:“夫人既醒了,就快快收拾一下,我等好趕路。”趕路,上哪?回想起昨夜的對話,我恍然。他這是要帶我去尋那勞什子危月燕來著。我手忙腳亂地整理著衣衫,口中諾著,跌跌撞撞地衝出破舊的大殿,深吸了一口氣,悄悄來到他身後。剛至近前,他忽然直起身向我扭頭看來。
我微退一步,猛然驚覺他比我高上整整一個頭,於是不得不仰頭看他,身上依舊是昨夜那身書生行頭,卻比往日要齊整得多。我注意到他上身套了一件小短褂。以前的他總是嫌這件褂子素色而死活不肯穿,如今卻巧妙地遮住了胸襟上的血跡。
他看著我表情極其冷淡,光腦門依舊紮了頭巾,骨子裏分明透出一股斯文氣來,可是桃花眼中卻閃著一絲淩厲和漠然,同昔日的熱血少年截然不同。
朗朗乾坤下,明媚的陽光在他身上灑下一圈晨曦,衝淡了昨夜的鬼氣和殺氣。我想我理應是怕他的,可從他看我的眼神中讀不出一絲惡意,我隻感到一種奇怪的放鬆和暖意。
“呃,那個……”
我正要開口,他卻冷淡地遞來韁繩,“夫人請上馬。”
所謂吃人嘴短,拿人手短。我閉上了嘴,乖乖地跳了上去,而他也不說話,隻是疏離地在前麵牽著馬趕路。他對小忠做了一個手勢,小忠好像知道我們的目的地是哪裏,也不等我發話,便汪汪叫了幾聲,出了破廟,向右一拐,挺胸抬頭地走在前方,領著我們往東方而去。
我指望著蘭生會告訴我一些趕路的消息,可是他卻隻給我看他的後腦勺。無盡的沉默中,我忽然意識到少了一匹馬。“呃,那個,咱們那匹馬是不是晚上出走了?”我尋了個由頭向他搭訕。他微抬頭,輕搖頭,然後又沉默地往前走。當時我沒敢繼續問他的搖頭到底是啥意思,隻是沒來由地感到他的背影很
憂鬱。
我們走了一日,入夜投了一家店。這回他依舊化裝成我的弟弟,叫小二為我準備了一桌好菜。我和小忠著實餓了,可是真正在動筷之時,他說要去看看那匹馬,讓我們先吃,然後等他回來,我們都已經吃完了。望著空空如也的碗盤,我打了一個飽嗝,同小忠很抱歉地看著他。不想他卻不甚在意,看著我的目光卻是兩天來最柔和的時刻,我甚至感到了他眼中的一絲笑意。
那一夜,我奇怪地睡得極死,第二天一早精神抖擻地來到樓下,蘭生早就在櫃台前結賬,卻聽得掌櫃正同小二急得大呼小叫,說是昨夜有野狼來襲,後院的牲畜全都被咬死了。
“必是從梁州逃來的難民餓死在咱們汝州境內,引來野狼大蟲。”樓下有客人這樣附和著,“你們且不知,在城東玉人河邊拉纖的難民每日累死餓死的足有好幾百號人哪。”
眾人一陣唏噓,感歎著亂世無道。這時,店夥計牽來了我們的馬,“這位爺,昨夜就你們的馬沒被野狼咬了,真是萬幸。”我開心地摸著那匹棗紅大馬。蘭生結完賬走過來正欲牽馬,那匹馬卻猛然抬起腿,蹬退了蘭生一大步,向前發狂奔去。蘭生便如風一般快步追去。我同小忠氣喘籲籲地追到時,他正在牽著紅馬停在一處賣桂花糕的老太太前。那老太太殷勤地遞給他一塊桂花糕,他轉身便走了。
我以為他買了桂花糕是給我吃的,不想他卻低下身給小忠吃了。同小忠搶吃的實在有點失麵子,可是我卻控製不住自己看著那塊桂花糕。“再過些天,便到了菊花鎮了,到時便有好吃的了。”他忽然出聲。我這才驚覺他正對我微笑著說話,年輕的臉上兩頰梨渦微現,笑容雖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