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卷 第七章 咫尺天涯
夕陽沉落,暮色蔓延。星星點點的燈火點綴在亭台樓閣間,映照著這片華美而深沉的宮殿。
幾個侍衛在灌木叢邊搜索著什麼,裴少卿站在旁邊皺眉沉思,清冷的月光將他的影子拉扯得綿長。
遠遠望見這一幕,心兒心裏咯噔一下子。
他們怎麼會在這裏查看,難道是方靈素的死引起懷疑了?自己接下來的計劃還能繼續嗎?也許應該回去再想想。
可沒等她挪動腳步,遠處的裴少卿已經看到了她。
“心兒,你怎麼來這裏了?”他三步並作兩步跳上回廊,招呼道。
心兒勉強笑了笑,“有些空閑,就過來看看你,想不到這麼晚了,你們還這麼忙碌。”
“是司苑房的掌司方靈素,前幾天死在了這裏,我們正在調查。”
心兒竭力保持鎮靜,“這件事我也聽說了,似乎是發了癲狂之症,她隨身的宮女也說過,她閉門養病好些日子。怎麼,有什麼可疑的嗎?”在這個封閉的宮廷裏,宮女癲狂發瘋雖然不常見,但也不是沒有,雖然這一次身份有些不同尋常。
“我總覺得這件事情沒有那麼簡單。她既然閉門養病那麼久,怎麼會突然跑出來了呢?那天大清早的,侍衛並沒有看見方靈素從走廊中過來,反而是從這邊樹叢裏跑了出來。而且她被射殺之後,屍身上衣衫冰冷,發上還結著露水,必是整夜都在戶外遊蕩,偏偏當晚巡守的侍衛並未發現她的蹤跡。”一邊講述著疑點,裴少卿凝望著她。
心兒心神忐忑,依然笑道:“你真是細心。”
“宮中當值,職責所在,自然應該謹慎一些。”
他還是這麼一板一眼,心兒調整情緒,提起手裏的酒壇子,問道:“晚飯吃了沒?今天有些煩心事情,本來想找你喝酒來著,想不到你們這麼忙碌。”
“也已經忙得差不多了。”裴少卿笑道,轉頭招呼屬下,“天暗了,大家先休息吧,明日再查。”
眾侍衛領命,很快離開了。
裴少卿陪著心兒,漫步向前走去。不知不覺又走到了那口井邊,兩人停下腳步。
心兒轉過身,正迎上裴少卿明亮的目光。她有幾分不自然,臉頰泛紅,“怎麼啦?不認識我了?”
裴少卿搖搖頭,忽然笑了,“不是,我隻是沒想到你還肯來,上次我以為你生我的氣了……”
心兒一笑,“雖然你這個人很可惡,有時候喜歡懷疑人,可是我還要拜托你找我的耳環,所以隻好拿酒來賄賂你。”
“耳環”兩字入耳,裴少卿猛地一顫,沉默片刻,才低聲道:“也許你的耳環再也找不到了。”
心兒無所謂地笑了笑,“沒關係,有借口來找你就好了。”
裴少卿也笑了,“今晚有什麼煩心事嗎?”
“有啊,我也不知道該怎麼說。”心兒隨手提起一壇酒壇,遞給他,“先喝口酒吧。”
裴少卿深深地望了她一眼,接過她的酒猛地灌了一口,“說吧,讓我聽一聽。”
“我在煩惱,很多時候,為什麼人總是身不由己呢,心裏渴望的,和現實所能容許的,永遠無法兩全其美……”仰望著天空,心兒感歎道。她拍開另一壇酒,也喝了一口。
“其實在這個宮裏,就算是皇後娘娘,隻怕也會有很多的煩惱吧。更不用說我一個小宮女了。可是就是忍不住煩惱,覺得想找個人說一說。”
“隻要你需要,我永遠都會在這裏等著你,聽你細說。”
不知是不是酒的緣故,他的眼神明亮得迫人,心兒心中一陣酸楚,隨即笑起來,“不說這些煩心事了,一醉解千愁啊,我們繼續喝。”說著提起自己的酒壇,
裴少卿笑道:“好,今晚就放縱一下。”
兩人你來我往,兩壇酒很快到了頭。
也許是喝得多了,他眼神也逐漸迷茫起來,“上次我曾經說起過,我從小就沒有父母,是被軍中的一個老軍官養大的,他看我不順眼,總是打我罵我,我每天醒來告訴自己的第一件事就是我一定要努力,一定要過上好日子。所以在很長一段時間裏,我都把我自己整個人冰封起來,不讓任何人接近,因為我覺得感情會阻礙所有的事情。我以為我控製得很好,可是結果我才發現,很多東西是控製不了的。”
手裏的酒壇忽然沉重起來。心兒低聲道:“既然控製不了就不要控製。有時候放縱一下也會讓自己更加開心。來,我們多喝一點。喝醉了,就好好地睡一覺,明天醒來又是新的一天。”
“心兒,其實我總是害怕,明天就再也見不到你了。”他忽然轉過頭來,望著她。視線灼熱,讓她無處可避,“這幾天,我總是做一個夢,夢見第二天醒來,你不見了,從這個宮裏消失了,仿佛從來沒有存在過。我已經很久沒有做過噩夢了,這個夢卻讓我驚懼不已……”
心兒怔怔地望著他。他卻轉過身,拿起酒壇。
“希望喝了這壇酒,今晚能做一個好夢。”說完,他仰起頭,將剩餘的酒一飲而盡。
也許是這酒太甘醇,太醉人,他晃了晃身子,終於不勝酒力,軟軟倒下。
心兒猛地抱住他,“少卿,我……”
懷裏傳來平穩的呼吸聲,他睡著的模樣單純而幹淨,隻是眉頭微微蹙起,仿佛還在煩惱著什麼。
是那個噩夢還在困擾你嗎?
“不會了,以後都不會再煩惱了,原諒我……”她喃喃說道,眼淚奪眶而出。
悠遠的更鼓聲傳來,在冷酷的現實之前,一切溫情的薄霧都被迫退散消去。
心兒用袖子擦了擦臉頰,站起身來,扶著裴少卿穿過回廊,衝遠處招呼道:“你們快過來。裴將軍喝醉了。”
兩個路過的侍衛連忙過來,驚訝自律極強的統領為何這麼放縱,卻還是立刻將裴少卿從心兒肩頭接過,點頭道:“多謝姑娘了。”
最後深深望了他一眼,心兒咬了咬牙,轉身飛快地跑了。
“跑得這麼急幹什麼?”兩個侍衛納悶地看著,轉身扶著裴少卿往後麵寢舍走去。
“將軍今晚怎麼會喝得這麼多?”
“誰知道呢?也許是高興吧。”
小聲議論了幾句,忽然身後一輕,是裴少卿動了動身體。
“裴將軍,您沒事吧?”
裴少卿掙脫了手下的扶持,按住額頭低聲道:“我沒事。你們先去忙吧,我自己回去就好。”
兩個侍衛一愣,裴少卿已經扶著牆壁慢慢向前走了,
拐過一道彎,他停下腳步,緩緩轉過身,無力地依靠在牆壁上。冰冷蒼涼的觸感緊貼著後背,一如絕望的內心。
“賀蘭心兒……”緊閉的眼角隱隱閃過一絲水光。
一口氣跑過長廊,來到水渠邊,心兒停下腳步。
她抱著膝蓋坐在樹影後,夜晚的風帶著絲絲涼意。
抬起手,癡癡看著掌心的玉佩腰牌,眼淚不受控製地流過臉頰。
她本不想再去見他,那隻會動搖自己的內心,奈何因為方靈素一事,丹鳳門附近巡邏的侍衛大大增加,幾乎片刻不停,隻能冒險來取此物。
緊緊握住,任憑掌心被尖銳棱角硌得生疼。
明明她喝下的隻是一壇清水,為什麼比喝下一壇加料的酒更加痛苦,更加迷茫呢?
是你在其中加了什麼吧,你這個狡猾的家夥,是從什麼時候起?眼淚順著臉頰滑落,心兒癡癡地望著清冷無波的水麵。
“心兒,心兒……”
低低的呼聲傳來,是離若和苗鳳娘,已經換上了太監的服飾,躡手躡腳地向這邊走來,一邊左顧右盼。
心兒擦幹眼淚,站起身來,“我在這裏。約定的時間到了嗎?”
苗鳳娘連連點頭,“到時間了,腰牌可是有了?”
心兒提起腰牌晃了晃,收進懷裏,叮囑道:“我這就去接霓君姐姐,你們先在這裏等著。”
她搬開石像,躍下地道。小佛堂內,王霓君和李忠早已經準備好了。聽到心兒敲擊石板,立刻圍上來。
三人在一片寂靜中走過陰暗的地道,在出口與苗鳳娘和離若會合,五個人一同快步向丹鳳門走去。
這一次,隻能成功,絕不能失敗。
心兒領著王霓君四人,穿著太監服飾,快步向丹鳳門走去。
附近巡視的侍衛明顯增多,穿過回廊,一隊人迎上來,領頭的喝問一聲:“什麼人?”
心兒上前應道:“我們是甘露殿的人,奉娘娘旨意出宮辦事。”一邊說著,她拿出令牌遞過去。
領頭的侍衛接過,也拿出隨身令牌,兩個令牌合在一起變成了一條魚,天衣無縫。
驗看完畢,侍衛點頭道:“是令牌沒錯,公公們請吧。”
心兒五人立刻離開,一直走到井口前,都沒有再遇到第二隊人。
查看四周無人,心兒連忙拉斷井上的鐵鏈,指引著王霓君四人一個個跳入井中。
終於隻剩下她一個人,最後回頭看了一眼這片宮苑,凝望著遠處巍峨高聳的丹鳳門,心兒閉上眼睛,低低念道:“少卿,對不起……”
言畢,她縱身跳入井中。
在陰暗的地道裏一路急行,沒有任何人開口,沉甸甸的氣氛壓迫在每個人心頭,通過生死門,一路向前,終於來到盡頭。
心兒推開頭頂的石板,撥開枯草,拉著霓君幾個人出來。正是宮外朱雀大街東側禦河邊的小樹林裏。
心兒看了看左右,卻不見一人,不禁急道:“苗姑姑,馬車和人呢?”
苗鳳娘也驚訝,“我明明跟他們說了,今晚三更在此地接應,怎麼都沒來呢?”
正不知如何是好,忽然遠處燈火閃爍,車馬聲由遠及近。苗鳳娘大喜,“是我們的人來了。”
正要上前,卻被心兒一把拉住,“等等,不對。”
馬車聲和腳步聲意外的規律整齊,很快,漆黑的夜幕下,一排排宮燈亮起,竟是一隊侍衛護著一輛馬車姍姍來遲。
侍衛快步上前,將他們團團包圍。馬車上盈盈走下一個人來。
雲髻華服,傾世容顏,正是大唐皇後武媚娘!
眾人麵麵相覷,臉色一片蒼白,想不到費盡心機逃出宮,尚未來得及振翅高飛,就落回了陷阱中。
王霓君身體顫抖著,緊緊握住了心兒的手,而李忠也緊張地抱住了母親的胳膊。
武媚娘緩步上前,身後跟著禁衛軍統領玉麒麟。
“果然跑出來了,真是夠厲害。”她歎了一聲,語音中似有笑意。
怎麼辦?跳河遁走?可是霓君姐姐她們根本不會水;將武媚娘擒拿為人質?可是玉麒麟緊跟在後麵,自己隻怕不是對手……一瞬間心中百轉千回,萬般計較,竟然無一能夠施展,心兒心中一片冰冷,
王霓君忽然上前一步,跪了下來,“武媚娘,都是我的錯,你要殺就殺我,不要動他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