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卷 第一章 深宮遇鬼

林中鬱鬱蒼蒼,茂密的枝葉織成綿密的網,遮蔽了月光。

賀蘭心兒站在水邊,望著平靜無波的水麵。轉眼之間回到宮裏已經數月了。從寒冷的冬天,到萬物萌發的春天,今年二月,武皇後終於在甘露殿裏順利誕下了萬眾期待的小公主。對於這個女兒,李治疼惜萬分,恨不得將這個世上一切最好的都給予她。而心兒自己也在這段時間裏順利掌控了司膳房,獲得了宮廷上下的承認。

時光荏苒,仿佛眼前潺潺流水,記憶中第一次站在這裏凝望水麵,是什麼時候呢?

她依然在水流的這端,可那個人卻再也不會出現在她身後,呼喚她的名字了。

從前,她匆匆走過這片樹林,滿心籌謀,一心為她;而現在,她靜靜佇立在這片水邊,滿心寂靜,相思入骨。

一條道路,兩種心情。

心兒低歎了一聲,抬頭遙望著天際,隔著濃鬱的綠意,隱見上陽宮絢麗的鴦瓦鱗翠靜靜沐浴在清冷的月光中。

自己是和這個地方結了孽緣不成?牽掛的人,一個個都要留在這裏。先是霓君姐姐,現在是他。

慢慢走到林子邊上,遙望著上陽宮的大門,心兒停下了腳步。這些日子裏,她無數次來到這裏,可總是臨陣膽怯,始終無法踏出一步。

仍記得那一晚,剛剛得到了掌司的認命,心兒急匆匆向丹鳳門跑去。她想要將這個好消息告訴他,同時也要向他道歉,因為她又一次辜負了他的信任,選擇了離開。

然而到了丹鳳門口,卻得到了那個讓她震驚失神的消息。

“裴將軍已經自請調任,去上陽宮做看守了。也不知道是為什麼……”

後麵的話語她已經聽不見了,她飛快地跑向上陽宮。

然而到了上陽宮,迎接她的卻是陌生的眼神,冷若死灰。

“為什麼……為什麼去上陽宮?”

“因為我已經不配留在丹鳳門做看守了。”

“是我的緣故嗎?”她急促地問道。

他卻搖搖頭,“不,是我自己……明知道有人要逃出去,卻沒有揭發;明知道有人要灌醉我,卻還是喝了那壇酒;明知道被偷了令牌,卻連一個字都不忍心說。”

“原來……你都知道了。”

他避開她的視線,“我知道,可是我不願意去想。如果我不想的話,我會當這一切還是很美好的。有個人曾經愛過我,把我放在心底的最深處,可是想多了,一切都變了。”

她拉住他的手,急切地表白道:“沒有變,沒有變。你看,我還在這裏,武皇後成全了我,我要救的人都走了,我留下來了,以後……”

他卻無情地抽開手,冷冷地道:“以後你走你的陽關道,我走我的獨木橋。”

她愣愣地望著他,他指了指自己的心口,“一顆心沒法傷害第二次。”

他決然地轉身離去,留下她一個人在漸冷的夜風中。

這就是你的報複嗎?冷寂的上陽宮,在那裏做看守,幾乎徹底斷絕了立功晉升的機會,一輩子的前途就毀了。

“我知道是我對不起你,可你也不用這樣,你在丹鳳門還有大好的前途,一切都沒有人知道……”

“我自己知道,我的心知道。錯了就是錯了,再也不能回頭了。”

不僅沒有回頭,連腳步都沒有變慢,他的身影就這樣消失在她的視線裏。

原來,這一次,被拋棄的人是她。

這些日子,她無數次走過這片樹林,站在溪水邊靜靜遙望,她渴望著他會再一次出現在自己身後,渴望著聽到他呼喚自己的名字……

心兒抬起手,擦了擦臉頰。你這個神出鬼沒的家夥,怎麼不肯過來了?

夜風微涼,又靜立了片刻,她終於挪動腳步,離開這個傷心的地方。

回到甘露殿,武媚娘已經用膳完畢,正坐在燈下翻閱奏折。

燭火為她精致的容顏鍍上淡淡的光芒,仿佛連歲月也不忍心在這張完美的臉龐上留下痕跡。生產過後的她很快恢複了婀娜多姿的體態,明媚之中更添了一分柔和的光輝。

聽到心兒的腳步聲,她抬起頭,眉梢微動,“你哭過了?”

心兒搖搖頭,“奴婢被沙子迷了眼睛。”

武媚娘歎了口氣,“本宮像你這般大的時候也常常被沙子迷了眼睛,尤其在感業寺出家為尼的那段日子,更加難熬。那時候本宮有一個方法,可以忘掉一切……”

心兒好奇地望著她。

武媚娘一笑,招了招手。待心兒湊上去,她從桌上拿起一塊糕點放在心兒手中。

心兒不解地看著她。

武媚娘沉聲道:“隻要想起有很多人還在為三餐奔波,而我們卻能輕而易舉地填飽肚子,還有什麼不能忍受呢?看你這臉色,晚飯一定還沒吃吧,來,吃了它……”

心兒回過神來,心中浮起奇妙的暖意,連忙道:“謝娘娘。”

香甜的點心咽下肚子,冰冷的身體似乎暖和了過來。

武媚娘問道:“宮中最近有什麼動向?”

說到正事,心兒打起精神,腦中梳理了一遍,細細回稟道:“聽說皇上昨日寵幸了一位舞姬,叫做玄魚,人生得極美,舞姿動人。”雖然明白皇上後宮眾多,雨露均沾,但說到這裏,心兒還是感覺有幾分別扭。

武媚娘臉上卻一派從容,隻問道:“這玄魚是什麼來曆,何處進宮,可知曉?”

“奴婢查過,是並州鳴翠坊出身的舞姬,兩年前就進宮了,一直留在樂坊表演歌舞,有過幾次禦前獻藝,但並不顯眼。昨日聽說與皇上在林中偶遇,不知為何,就合了皇上的眼緣。”

在宮裏這麼久,心兒也很明白,這宮裏絕大多數女孩子都有著飛上枝頭變鳳凰的美夢,這種偶遇,身為皇帝的李治隻怕隔三差五就能見到。隻是李治一向不在女色之上用心,也不知這玄魚用了什麼手段,竟然讓皇上一眼相中。

“還有什麼消息?”

“再就是蕭淑妃那邊懲治了雍王殿下的一個嬤嬤,據說因為她妨礙了雍王的功課,引誘雍王玩耍。”

蕭淑妃對兒子的功課要求得格外嚴格,詩詞歌賦,武藝文章,排布得滿滿的,原因自然是為了太子之位。自從李忠被廢去太子之位,貶斥梁州,那個位置就成了後宮所有有兒子的妃嬪的心病。蕭淑妃、李才人,無不眼紅耳熱地盯著,隻除了眼前的武媚娘。

“何必呢。”武媚娘搖搖頭,“小孩子過得快樂最重要,天家貴胄,又不是要去考科舉。雍王這個年齡,隻要學好立身做人的道理就好,這麼逼迫,反而失去了童心。”

“娘娘說得是,功課好將來為人未必正直。前朝隋煬帝幼年也是功課極好,才華卓絕,登基之後不還是昏君一個。”

武媚娘含笑看了她一眼,“難得你倒是看得通透。”正說著,殿外一個宮女匆匆走入,稟報道:“娘娘,代王殿下正鬧脾氣,說見不到您就不睡覺。”

武媚娘皺起眉頭,“本宮還要為陛下批閱奏折,今晚沒時間去看他。讓教養嬤嬤仔細哄哄他,下去吧。”

宮女無奈,隻得低頭應是。

待宮女離開,心兒欲言又止,武媚娘問道:“怎麼了?”

心兒略一躬身,“娘娘,這些奏折就這麼緊急嗎?代王殿下才五歲,依賴娘娘也是正常。”

武媚娘將奏折放下,歎了一口氣,“你以為本宮不掛念著兒子嗎,可是國家大事,刻不容緩,有時片刻之差,影響的就是成千上萬百姓。心兒,當你手掌乾坤,緊握著所有人的幸福時,你就知道你已經沒有自己了,你必須站在山頂上,托著太陽,讓它把每一寸光和熱都傳遞下去。”

心兒一愣,脫口問道:“值得嗎?”

武媚娘坦然一笑,“當然值得,世人都說站在這山頂上的人利欲熏心,不擇手段,可是有誰知道站在這裏需要背負多大的責任?站得越高,摔得越厲害。因而在本宮心裏,能站在山頂的人,並不都是利欲熏心,而是肯犧牲自己的人,你……明白嗎?”

心兒若有所思,細細品味著這番話,那是一種別有深意的理念,與眾不同而又生機澎湃。終於,她抬起頭,目光中滿是堅定,“奴婢明白了,以後不會再為一點點小事而難過了,奴婢要協助娘娘,把每一分光和熱都傳遞下去!”

積蓄多日的煩悶就這樣消失殆盡了,因為她已經看到了另一種風景。

春去秋來,炎炎烈日的酷暑很快到了盡頭,

這一晚月色正好,心兒端著食盒去了上陽宮,她給裴少卿送了一盒自己親手做的點心。當掌司這些日子,若要說提升最多的,就是她的廚藝。

初秋的風帶著絲絲涼意,心兒加快了腳步。轉眼就是中元節了,宮中多了很多忌諱,雖不準私下祭祀,但有些宮人還是偷偷燒些紙錢。這種氣氛之下,連不信鬼神的心兒都覺得有些壓抑。

到了上陽宮,裴少卿並不輪值。知道心兒和自家上司的關係,守在門口的侍衛要去叫人。心兒連忙阻止,她將點心留在了宮人那裏,委托轉交,一個人離開了上陽宮。

返回的路上,經過水渠,她不禁停下腳步。明明是個好機會,為什麼反而膽怯起來了呢?難道自己與他之間,再也沒有了轉圜的餘地?

正想得入神,忽然遠處傳來一聲尖叫,聲音裏滿是恐懼,那拔高的聲線聽著莫名熟悉。

心兒一顫,連忙循著聲音傳來的方向跑去。

是甘露殿西側禦花園的假山。十幾個宮人正圍攏在周圍,麵色蒼白,驚慌失措。

見到心兒,一個小宮女連忙迎上來,“賀蘭掌司,不好了,代王殿下他……”

是李弘出事了?心兒大驚,連忙推開眾人,躺在地上的男孩果然是年僅五歲的代王李弘,額頭青腫,神誌不清。

幾個小太監匆忙將人抬起送往甘露殿,又有宮人跑去請太醫,心兒拉住一個年級略長的太監問道:“到底怎麼回事?”

“是代王殿下剛剛爬到假山上玩耍。”那太監身體顫抖,聲音裏帶著哭腔。

“本來今日是中元節,鬼門關大開的日子,很多妖魔鬼怪都在這時候出來作怪,奴才們回稟了上麵,正在這邊燒些紙錢,祈求平安。結果代王殿下過來了,見我們在紙錢,就嘲笑說,這世上根本就沒有鬼神,是我們膽子太小,自己嚇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