群山在無聲中訴說偉岸,江河在無聲中書寫恢弘,藍天在無聲中袒露曠遠,大地在無聲中釀就永恒。人啊,亦在無聲中,送走時光的鬥轉星移,歲月,悄然地充當生命的證人。
中國生活麵麵觀
蔣夢麟
凡是親見清室覆亡的人都知道:滿清政府失敗的主要原因之一就是財政製度的腐敗。公務人員的薪水隻是點綴品,實際上全靠陋規來維持。陋規是不公開的公家收支,為政府及社會所默認的。以現在用語來說,好像我們大家所稱的黑市。這種辦法削弱了公務人員的公德心,也使他們把不規則的收入看成理所當然的事。清廷對官吏的這種收入視若當然,常說“規矩如此”,竟把陋規變成規矩了。這些官吏對下屬營私舞弊也就開隻眼閉隻眼。如果拿一棵樹來比喻政府的話,這種陋規的毒汁可以說已經流遍樹上的每一枝葉,每一根芽。
政府隻要求稅收機關向國庫繳納定額的稅款。主持稅收的官吏可以利用各式各樣的借口和理由,在正規賦稅之外加征各種規費。這樣一來,如果有一兩銀子到了國庫,至少也另有一兩銀子成了陋規金。在滿清末年,“漏”入私人腰包的錢遠較繳入國庫的錢為多。清廷需用浩繁。隻好一味向官吏需索。官吏向民間搜刮,結果官場陋規愈來愈多,人民負擔也愈來愈重。乾隆皇帝幾次下江南,開支浩大,都靠官吏孝敬民間搜刮而來,清代在乾隆朝為極盛時代而衰運亦在此時開始。
清代後期,征稅與捐官等方法均未能使清廷達到籌款的目的。因此不得不乞靈於借貸外債,而以讓渡鐵路建築權或礦產開采權為交換條件。這自然是飲鴆止渴的辦法。現在或許還有人記得清廷將四川省內鐵路收歸國有,以為轉讓築路權予外國公司之張本,結果觸發了辛亥革命的導火線。時遭光緒帝國喪,地方士紳,披麻戴孝,頭頂“德宗景皇帝神位”,長跪於總督衙門之前,哭呼先帝,保佑四川,不使鐵路收歸國有,弄得政府啼笑皆非。
所謂陋規製度究竟是怎麼一種辦法呢?中國當時分為二十二行省,大約包括兩千個縣。縣的行政首長是知縣,他不但掌管一縣的財政,同時還是一縣的司法官。他的薪水每月不過數兩銀子,簡直微不足道。因此他的一切費用都隻能在陋規金上開支。如果上級官員經過他那一縣,他除了負責招待之外,還得供應旅途一切需要財物。對於上級官員的隨員也得送“禮”,所謂“禮”通常都是送的錢。
我故鄉餘姚城外的姚江岸上有一座接官亭,這是各縣都有的。如果有上級官員過境,知縣就在這裏迎候。大約六十年前的一個下午,我發現亭子附近聚了一大堆人。我趕過去一看,原來是大家在觀望學台和他的隨行人員紛紛下船;有些上岸。這位學台正預備去寧波主持郡試。前一日,知縣已經從老百姓手中“抓”去好幾條大船,那條專為這位學台預備的船上裝了好幾隻加封條的箱子,至於箱子裏麵裝些什麼,自然隻有經手的人才知道了。
我遙望著學台等一行換了船,學台踏上最華麗的一隻,隨後這隻載著官吏和陋規禮金的小型艦隊就揚帆順著退潮駛往寧波去了。那種氣派使我頓生“大丈夫當如是也”的感觸。我心裏說從今以後一定要用功讀書,以便將來有一天也當起學台享受封藏在箱子裏麵的神秘禮物。
知縣還得經常給藩台的幕僚送禮,否則他就別想他們給他在藩台麵前說好話;如果搞得不好,這些師爺們還可能在公事上吹毛求疵呢。各種禮金加起來,一個知縣為保宦海一帆風順所花的錢就很可觀了。同時人情世故也告訴他必須未雨綢繆,何況他還得養活一家大小以及跟隨他的一班人呢!
有靠山的候補知縣無不垂涎收入比較大的縣份。以我的故鄉餘姚縣而論,就我所能記憶的,沒有一個知縣在我們的縣裏任職一年以上。正常的任期是三年,一位知縣如果當上三年,大概可以搜刮到十萬元丁當作響的銀洋。這在當時是很大的數目。因此藩台隻派些代理知縣,任期通常一年。這樣一來,候補知縣們的分肥機會也就比較多了。
知縣任滿離職時,通常都得正式拜望藩台一次,藩台總要問一聲他的缺好不好。當時對於所補的職位叫做缺,也就是等於問他得到了多少陋規金,他的親戚朋友與他談話,也常常以同樣的問題做開場白,說“老兄你的缺想必很好罷。”
經手政府收入的官吏,官階愈高,“漏”入他私人腰包的數目也愈大。據說上海道台每年可以獲利十萬兩銀子。所以上海道的缺,是全國缺中最肥的。富庶省份的藩台、督撫以及北京有勢力的王公大臣,每年的收入也都很可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