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下來他又說了什麼他已經記不得了,似乎提供了許多的證據——那個時候的自己還太年輕,還不知道所謂的證據,其實也是可以假造得天衣無縫的;還不知道有些事隻要稍微換個角度,在當事人的眼裏就有可能變得麵目全非……
他隻記得那些話在耳邊嗡嗡嗡地繞來繞去,而自己則不住地發抖。
懸浮在半空中的封紹頭一次注意到了那個男人——他叫朱雀。這是他若幹年後才知道的名字。他注意到朱雀在跟他說話的時候,眼瞳竟然泛著離奇的酒紅色。那種完全不正常的迷離的目光,專注而妖異,牢牢地吸引著自己的視線,而當時的自己並沒有注意到豆大的汗珠正順著朱雀的額頭緩緩滑落。
跟自己說話並不需要花費那麼大的力氣的。如果是現在的封紹,他一定可以看出來,那是一種詭異的邪術。就像封印自己的那種力量一樣,一點一點地牽動他深藏在心底裏的恐懼,讓它們一寸一寸地將自己的理智吞噬掉。
封紹模糊地想,其實他隻是在利用自己的恐懼,其實自己原本就不具備相信別人的能力。不信自己父親,不信自己的兄長,對於母親的立場也模糊地有些拿不準……,他隻是一個沒有安全感的小孩子,被暗地裏發生的骨肉相殘嚇壞了,無法再承受更多一次的背棄。於是著了魔似的想要求證。
她來了,和他說的一樣;她救了他出去,和他說的一樣;她果然繞開了所有的人,也和他說的一樣……,包括所有的細節,都在他邪惡的預言裏一一印證。
絕望的冰冷一層一層地卷了上來。在她擋在自己麵前,擋住了李明皓和楚國水兵的時候,終於達到了頂峰……
連你也騙我……
竟然連你也騙我……
封紹滿身冷汗地驚醒過來。
天色微明,沁涼的晨風穿過半開的木窗,沙沙地卷起了白色的床帳。跳躍在床帳上的光線正由淺淡的黛色轉換為朦朧的暖橘色。空氣中浮動著幽幽的桂花香。
海邊的清晨,總是如此的靜謐。
身邊的人枕在他的手臂上還在沉睡,一隻手正按在他的胸口上。也許就是這個原因他才做了那樣的夢吧。
封紹長長地籲了一口氣,全身都放鬆了下來。
神經總是緊繃著的人,忽然間來到全然放鬆的環境裏,反而會有些無措。因為這完全無須戒備的環境對他來說,總有那麼一點不真實。雖然秋清晨什麼也沒有說過,但他知道她其實也是一樣的。他記得她總是把刀壓在枕頭下麵,否則就會輾轉反側無法入睡。這個習慣直到最近才不得不強行被改掉。因為紹太後端著婆婆的架子跟她說:“總是接觸這些凶器,對寶寶不好哦……”
也許懷孕的女人都會有些莫名其妙的改變吧,封紹想。就像身邊的這一個。在極短的時間裏就由機警的山貓變身為貪吃貪睡的家貓……,還真是……讓人有點不適應。
小心翼翼地抓著她的手蓋回了被子裏,秋清晨的一條腿還架在他身上,懶洋洋地瞥了他一眼,又闔上眼繼續睡。封紹被她的反應給逗樂了,拍了拍她的臉笑道:“豬,該起床了。”
秋清晨閉著眼“嗯”了一聲,依然一動不動。
封紹又去捏她的鼻子,秋清晨晃了兩晃沒有掙開,皺著眉頭瞪了他一眼:“你真煩。”
“天亮了。”封紹討好地揉她的肩膀:“你不是答應老媽今天要帶她進山嗎?”
秋清晨歎了口氣,一邊懶洋洋地坐起來摸衣服,一邊滿腹牢騷地嘀嘀咕咕:“我也說了是天亮以後啊……”
封紹剛披上外衣,就聽見從廚房的方向傳來“砰”地一聲響,好像又有什麼東西掉在地上摔碎了,緊接著又是一聲。
秋清晨揉著額頭長歎一聲:“阿紹,麻煩你告訴婆婆一聲,廚房裏的活兒我和花婆來做就好。”
封紹的表情也有些發窘,“她那不是……那不是怕你累到嘛……”
秋清晨望著他,多少有點哭笑不得:“要不……咱們還是把阿武送來的那套木碗拿出來用吧。”
封紹的表情很是為難:“那她一定會猜出來你是嫌她……”
“我沒嫌她。”秋清晨白了他一眼:“不過,洗一個碗打碎兩個碗……就算這東西不貴,可是天天買碗也很麻煩不是嗎?”
封紹無奈地想了想:“好吧,我去說。”
紹太後的行宮修建在海邊小鎮隆寨。
隆寨與石蛙島之間隻隔了一道小海灣。於是在某個月黑風高之夜,武林高手玉臨風護送著這位德高望重的太後大人大駕光臨了石蛙島上的一處普通民居。並且一待就是兩個月。
果然任何事都是有好有壞的。封紹想,好處就是自己總算是實現了多年前那個“要帶著老媽出海”的願望。穿著布衣,坐在破舊的木船上,養尊處優的紹太後居然興奮得像個孩子。那樣燦爛的笑容令封紹無比滿足。
不好之處……就是每次想要拉著老婆親熱親熱的時候都要眼觀六路耳聽八方。往往在緊要關頭,就會有人跳出來大喊一聲:“兒子!媳婦!咱們去海灘上抓螃蟹吧!”
真真讓人泄氣。
就好比現在,剛剛在老婆的小嘴兒上香了兩口,就聽見紹太後在窗戶外麵嘟囔:“喂,你們兩個!現在可是大白天,說好了陪我出去玩的哦。是不是又嫌我多餘?”
封紹無可奈何地放開偷笑的秋清晨,哀聲歎氣地說:“你哪能多餘呢?老媽你最重要了。要多餘那也是我多餘啊,對吧?”
紹太後卻不理會他。一邊拉著秋清晨往外走,一邊認認真真地囑咐她:“一定要多走哦。當年太醫跟我說了要多活動的,可是我那時候身體不好,就總是懶得活動。結果生這個死小子的時候難產,整整折騰了兩天兩夜,命都差點沒了!這可不是嚇唬你哦!”
秋清晨“哦”了一聲。心想原來是難產啊。難怪會把他寵溺成這個樣子……
“昨天在鎮子上,‘四味齋’的老板娘說不可以吃魚,”秋清晨猶猶豫豫地反問她:“可是婆婆,我好像吃了很多……”
“別聽她胡說八道,”紹太後滿臉地不以為然,“我跟你說……”
兩個女人腦袋湊在一起嘀嘀咕咕,一個說一個拚命點頭。居然也配合默契。封紹跟在後麵看著看著,忍不住又笑了。
太陽已經升到了頭頂,明晃晃的光線照著腳下金黃色的柔軟沙灘。再遠處便是蔚藍色海麵,波平如鏡。陣陣濤聲柔和得如同情人的耳語。
眼前的景色除了靜謐,封紹想不出更加貼切的詞來形容了。
夜裏的噩夢和以往那些不堪回首的舊事都消散在這海邊的豔陽下,再也無跡可尋了。
這樣就好。
封紹想,日子就這麼平平淡淡地過下去吧。幾個月之後會有一個小孩子出生,然後一年添一個,直到他們再也生不動為止。他可以教孩子們讀書識字、遊泳爬樹……,如果他們對拳腳感興趣,可以把玉臨風拉來做師傅。如果紹太後還是願意擠在廚房裏搗亂,洗一個碗打兩個碗,那就隨她去吧。
隻要她高興……
隻要大家都高興。
封紹撿起腳下一塊五彩斑斕的貝殼,仰著脖子喊:“你們兩個等等我啊,我有好東西給你們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