封紹垂下眼眸,遮擋住眼底一抹苦澀的輕嘲。
幾杯過後,封紹就借口要更衣溜到了荷香院。
粉牆依舊。粉牆另一端的忙碌也是依舊。戲班子的老板在低聲地催促,有人在咿咿呀呀地反複念著道白,還有道具箱子搬動時嘩啦嘩啦的聲音……
一如既往的熱鬧。
可是……什麼都不一樣了。
封紹摸了摸嵌在牆壁上的鏤花窗格,他知道自己以後再也不會來這個地方了。
“阿紹!”
低低的呼喚輕得宛如耳邊拂過的一縷微風,卻實實在在地驚出了封紹一身的冷汗。第一個動作不是去找說話的人,而是跳了起來四下裏張望。
“阿十在望風呢,”秋清晨的聲音從雕花木格的另一側傳來,低的如同耳語:“我在這裏不能久留,有些情況必須跟你說說:李明皓養著山地邪教的朱雀長老,那個朱雀應該就是封印你記憶的人。”
封紹的心條件反射般又縮成了一團。口中卻茫然地反問:“朱雀?”
“是的,”秋清晨說道:“我和阿十都混不進宮了,你知道麼?”
“我知道。”封紹點了點頭:“所以那天才讓母後送你出去。”
秋清晨還在沉默,前麵卻傳來一陣驚天動地的嘈雜。
“怎麼了?”秋清晨詫異。
封紹苦笑:“戲子們粉墨登場了。”
“戲子?”秋清晨不理解他的話是什麼意思。
封紹從木格裏伸過去一隻手,幾乎在伸過去的同時就被她握住了。她的手雖然很涼,指間還有粗繭,仍然讓他覺得安慰。
“是的,戲子,”封紹說出這兩個字,覺得渾身無力;“琴章的老爹假裝在壽筵上剛剛聽說了琴章死在趙國宮裏的事,然後有人在旁邊添油加醋,會說些楚王子生前在趙國的處境如何如何地不堪……”說到這裏他停頓了一下。
秋清晨卻已經明白了。她握著封紹的手,也不知是歎息還是冷笑:“用喜劇的場景來烘托悲劇氣氛,果然是高明的戲子。看到年逾花甲的裕親王以如此羞辱的方式痛失愛子,明天你們的朝會上,大概文武百官都會要求烈帝出兵為楚國貴族的顏麵討個公道吧?”
封紹沒有出聲。
秋清晨便又笑了:“烈帝做事果然很沉得住氣。一步都不差……”
手指被握緊了,封紹的聲音微微有些著急:“剩下的事我來查,你趕快離開盛州。”
秋清晨輕聲應了,緊握的手卻久久也不舍得放開。
前院的嘈雜聲越來越大,封紹咬著後槽牙推開了她的手,快步走了回去。他知道在烈帝最初的打算裏,是讓他以活證據的身份出現在現場的。無奈他不肯配合,於是這一項光榮的任務自然而然地就落在了第二號人證少相李明皓的頭上。
他的身份雖然不如封紹高貴,跟琴章也不曾有過什麼過人的交情。但他是丞相,有官望,口才好。又是現場目擊證人。再平淡的話由他說出來也會變得花團錦簇。
很快,熱鬧的壽宴現場就變成了靈堂,有的哭有的嚎。裕親王不知真假地昏了過去惹得眾人一陣大亂,被下人們手忙腳亂地抬了進去。不止武將,就連文官都一個個神情激奮,恨不能立刻打到安京去捉了瑞帝來給楚王子報仇。
事態按部就班地朝著烈帝指引的方向前進。果然一步都不差。
封紹卻隻覺得無力。一個人麵對一群人的無力,一張嘴麵對千百張嘴的無力。
就算他說了楚琴章是自己找死又有誰會相信?就算他拿出證據來證明楚琴章完全是自己跳進了閾庵皇子謀逆的賊窩裏去……又有誰會聽?
沒有人需要真相。
他們需要的隻是一個借口。三足鼎立的局麵支撐了太久,早已讓人很不耐煩了。
早在幾代之前,楚國的帝王們就開始將周邊沿海的小國陸陸續續收入旗下,在暗中不動聲色地積蓄著力量。他們通過海運從遙遠的海國買進最優良的兵器,他們不動聲色地將各種名目模糊的錢款一筆一筆地撥給軍部。他們將隱藏在暗處的備軍人數擴大到了現役軍人的三分之一。
他們所等待的,隻是一個合適的時機。
魏趙兩國之間突然爆發的戰爭是第一次機會。可惜的是,魏國敗得太快。楚國還沒有來得及插進去一隻腳,趙國就已經將魏國穩穩地抓在了手裏——對那個運兵如神的女元帥,楚國人不是不恨的。
如今,漫長的儲備期終於要過去了,等待得太久才到來的機會,隻會格外地讓人振奮。隻會讓人的耳朵因為熱血澎湃而完全失聰。
在這一刻,沒有什麼比真相更加蒼白無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