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微微一笑,“夫人聰慧無人可及,不知可曾想過,這近兩個月來,王爺可曾讓外臣見過夫人的麵?”
外臣不見內室,這是禮法,但我的確不同,先不說我有過出仕的經曆,就是在以前,我也與宣霽、陳何年、鮮於醇有過共事的時光,沒道理連他們也避開了。是沒有呀,一個也沒有。如此想著,腦中忽然就浮現方才六爺怒中夾帶著驚懼的神情來。
紀清輕歎一聲,“夫人可知朝臣如何議論的麼?其中雖多嫉妒狹隘之語,但畢竟屬於公議,且這中不乏正直之士出於天下的考量……”
朝廷公議,我不知道六爺居然有如此重負。難怪他今天突然會說這些話了,真心,也是擔心。
“不瞞夫人說,我是與曠之約好,由我來告知夫人……”他至此語意微頓,臉上泛開一絲複雜,“見了無人之後,我本有的一篇腹稿全然說不出來,我從不以為,夫人是這樣一個人。一個縱橫疆場,智計天下聞名的女子,我以為不會如此恬淡雅靜,更不會如此溫婉明澈,我……”說著,他忽然朝我長身一揖。
我看著他,隻覺悲哀無限,因為我已看到我必然會作出的選擇,即使他什麼都不說。
“紀清知道,夫人心似明鏡,見識遠在我等之上。軍功蓋世,在戎機中威望更是無人可撼。對此,陳何年、鮮於將軍可以不理,宣先生可以坐視,但新上來的大將卻難心服。夫人又身為女子,武官多有非議,而鮮於將軍等人偏偏又不能出口相助……此是其一。其二,夫人隻身犯險,深入敵境,此等忠義無畏,我輩望塵莫及。然縱使伊尹事夏之智勇可表,但胤王卻非桀紂之君。王爺出兵神都,兵壓雍州,是為救主,並非弑君哪!縱是日後君臣兵戎相見,也非蓄謀已久。如此,王爺留夫人在身邊,無異自設尷尬之境……所以,夫人事胤之實情終難公之世人。而這一不能言明,則使夫人立身轉瞬顛倒。背主另投,是為不忠。身為胤臣窮兵黷武,連年征戰,百姓難負。又與蘭裘生此類貪佞之臣相伍,重用程彰之類酷吏,濫殺朝臣,構陷忠良。夫人哪,此中真相我等自是明白,可若能言之萬一於天下,夫人也不必如此委屈,我紀清也不會出現在夫人麵前……朝中非議,更有前胤舊臣將禍水俱往夫人身上推,直,直說當誅之以安天下……”
我靜靜地聽著,心中出奇地安定。這一切,我當真沒有察覺,沒有料到嗎?一麵對時,即是離別。我又豈會沒料到,沒察覺?隻是,能逃一時便是好的吧?能呆一刻便是好的吧?
“王爺天下初得,民心思定,如今正當撫民以信,寬之以情,實不宜乾綱獨斷,不顧公議,此間厲害,夫人自比我想得透徹。”
是啊。我是想得透徹。連年兵亂,民心無所歸依,如今新朝初立,正是該與民休息之時。法宜寬不宜嚴,而若六爺想維護我,於反對者勢必要殺一儆百。這麼做,絕對無益於廣開言路。可是,他如此努力,我能這樣輕易就放得開手麼?
“先生見過家師嗎?”師父去了哪兒呢?如果他在,隻消一句話便可讓我醍醐灌頂般清醒了吧?
“水先生?他似乎並未隨王爺到淩州,就在東南一定之後,便再無音訊了。”紀清眼神裏微露迷惘,有一種隱約的敬慕。
走了……師父終於還是走了。那麼我呢?真的該走嗎?真的還是放開得好嗎?
紀清忽然臉色一正,並朝四下裏看了一圈,才道,“夫人可想知道薑夫人與燕巧姑娘的下落?”
我心一緊,看住他,“先生有消息?”
他微微一歎,“燕巧姑娘……被下了毒……”
“下毒?!”眼前忽然鋪開當年一入淩州府門時的場景:白色的帷幔,漆黑的棺材。燕巧,她,她怎麼可以……
手肘處忽然被人一扶,“夫人先莫慌!燕巧姑娘並無生命危險,隻是……隻是小恙……”
“沒死?你說她沒事?”仿佛被重新注入了生氣與希望,但又從心底湧上一層喜至極處反而難以置信的不確定來。
他點頭,“是。沒死。隻是好像誰也不認得了……隻是不認得人而已。”
誰也不認得了?這是什麼意思?燕巧到底怎麼了?
“燕巧姑娘初中毒時,毒性甚烈,是王爺遍請各地名醫會診,才保下來的命,但……”
隻是保下了命,隻是保下了命……我捂住眼,日光刺得眼生疼,滿是幹澀的疼,沒有眼淚,一滴也沒有!
“夫人……”
“紀先生,我要見薑修月。”
“這……夫人……”
“先生不方便安排麼?”
他抿抿唇,終於還是一點頭,“好。三日之內,夫人等我消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