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這幾句話說得甚是輕鬆,但語氣中自有一股威嚴,耶律晉連聲稱是,命侍從取來衣服。楊龍二人當場就換了衣服,隻有洪淩波身為女子,到另室去更換了。龍衍換完衣服取過鏡子一照,鏡中人貂衣錦袍,明眸皓齒,除卻皮膚過於白皙,赫然是一名俊美的少年蒙古官員,自覺甚是有趣。楊過看他的模樣心癢難耐,然而耶律晉就在一旁,他實在不好做什麼,隻得強忍著了。

洪淩波也對自己這一身格外覺得新奇。

次晨一早起程。楊龍與洪淩波分乘兩頂轎子,由轎夫抬著,耶律晉仍是騎馬。洪淩波聽到師兄和楊過那小子在說話,聲音太小聽不清楚,但嘻嘻哈哈倒是聽得明白,不由哼了一聲,她摸摸身下的皮毛,心道:“在這轎中舒舒服服的行路,真是再好不過。楊過那家夥討厭歸討厭,行事也有幾分道理。”

如此行了兩日,第三日上,一行人到了龍駒寨,那是秦汴之間的交通要地,市肆頗為繁盛。用過晚飯後,耶律晉踱到楊過室中,向他請教武學,高帽一頂頂的送來,楊過雖然不以為意,不過為著自家師兄的舒服日子,也就隨意指點一二。

耶律晉正自聚精會神的傾聽,一名侍從匆匆進來,說道:“啟稟大人,老大人送家書到。”耶律晉喜道:“好,我就來。”正要站起身向楊過告罪,轉念一想:“我就在他麵前接見信使,以示我對他絲毫無見外之意,那麼他教我武功時也必盡心。”於是向侍從道:“叫他到這裏見我。”

那侍從臉上有異樣之色,道:“可是……”

“沒什麼可是不可是的,這是我的貴客,”耶律晉將手一揮,道:“你帶他進來吧。”

那侍從輕咳一聲,小聲道:“可是今日來的是老大人自己……”話未說完,突然門帷掀處,一人笑著進來,說道:“晉兒,你料不到是我罷。”

“爹爹!”耶律晉一見,猛地站起來,又驚又喜叫道:“爹爹,怎麼是你老人家……”

那人笑道:“是啊!是我自己來啦。”

你道是誰?來人正是耶律晉的父親,蒙古國大丞相耶律楚材。當時蒙古官製稱為中書令。

楊過聽耶律晉叫那人為父親,卻不知此人威行數萬裏,乃是當今一人之下、萬人之上,最有權勢的大丞相,向他瞧去,但見他年紀也不甚老,相貌清雅,威嚴之中帶著三分慈和,心中不自禁的生了敬重之意。

那人剛在椅上坐定,門外又走進兩個人來,上前向耶律晉見禮,稱他“大哥”。這兩人一男一女,男的二十三、四歲,女的年紀與楊過相仿。耶律晉喜道:“二弟,三妹,你們也都來啦。”向父親道:“爹爹,你出京來,孩兒一點也不知道。”

耶律楚材點頭道:“是啊,有一件大事,若非我親來主持,實是放心不下。”他向楊過等眾侍從望了一眼,示意要他們退下。

耶律晉好生為難,本該揮手屏退侍從,但楊過卻是個得罪不得之人,不由得臉現猶豫之色。楊過聰明絕頂,知他心意,笑了一笑便自行退了出去。耶律楚材早見楊過舉止有異,自己進來時,眾侍從拜伏行禮,隻這一人挺身直立,此時翩然而出,更有獨來獨往、傲視公侯之概,不禁心中一動,問耶律晉道:“此人是誰?”

耶律晉是開府建節的封疆大吏,若在弟妹之前直說楊過的來曆,未免太過丟臉,當下含糊答道:“是孩兒在道上結識的一個朋友。爹爹親自南下,不知為了何事?”耶律楚材歎了口氣,臉現憂色,緩緩說明情由。

原來蒙古國大汗成吉思汗逝世後,第三子窩闊台繼位。窩闊台做了十三年大汗逝世,他兒子貴由繼位。貴由胡塗酗酒,隻做了三年大汗便短命而死,此時是貴由的皇後垂簾聽政。皇後信任群小,排擠先朝的大將大臣,朝政甚是混亂。

眾人皆知,國家政局想要穩定,政府班子就不能老換人。皇帝太短命,換得太勤快,這個國家就會動蕩不安。宰相耶律楚材是三朝元老,又是開國功臣,自然深知此事,然而皇後垂簾聽政乃是定局,改變不了,他便在遇到皇後措施不對之處,時時忠言直諫。

皇後見他對自己諭旨常加阻撓,自然甚是惱怒,但因他位高望重,所說的又都是正理,輕易動搖不得。耶律楚材自知得罪皇後,全家百口的性命直是危如累卵,便上了一道奏本,說道河南地方不靖,須派大臣宣撫,自己請旨前往。皇後大喜,心想此人走得越遠越好,免得日日在眼前惹氣,當即準奏。於是耶律楚材帶了次子耶律齊、三女耶律燕,逕來河南,此行名為宣撫,實為避禍。

再說楊過幾人。

楊過回到房間,將方才的場景告知龍衍。龍衍與他不同,卻是對現今世事有所了解,何況金庸創作背景與現實掛鉤,南宋末年這段曆史也可借鑒。龍衍沉吟不語,正要說些什麼,楊過卻突然指向西邊,小聲道:“師兄,你看那邊!”

龍衍抬頭看去,見兩間屋子外的屋頂上黑黝黝的伏著一個人影。此時正當月盡夜,星月無光,若非凝神觀看,還真分辨不出。

他們麵麵相覷,楊過還一頭霧水,龍衍聯想到耶律晉那個爹爹,不由恍然大悟。這不是最常見的戲碼嗎,行刺啊!

果不其然,他們這邊剛剛對視,那黑衣人突然長身而起,在屋頂飛奔過去,到了耶律父子的窗外,抬腿踢開窗格,執刀躍進窗中,叫道:“耶律楚材,今日我跟你同歸於盡罷。”卻是女子聲音。

楊過心中一動:“這女子身法好快,武功似在耶律晉之上,老頭兒隻怕性命難保。”

洪淩波原本坐在一旁看書的,不知甚個時候湊了過來,見狀叫道:“快去瞧!”三人奔將過去,伏在窗外向內張去。隻見耶律晉提著一張板凳,前支後格,正與那黑衣女子相鬥。那女子年紀甚輕,但刀法狠辣,手中柳葉刀鋒利異常,連砍數刀,已將板凳的四隻凳腳砍去。

耶律晉眼見不支,叫道:“爹爹,快避開!”隨即縱聲大叫:“來人哪!”那少女忽地飛起一腿,耶律晉猝不及防,正中腰間,翻身倒地。那少女搶上一步,舉刀朝耶律楚材頭頂劈落。

楊過暗道:“不好!”心想先救了人再說,手中扣著一枚玉蜂針,正要往少女手腕上射去,隻聽得耶律楚材一旁的耶律燕叫道:“不得無禮!”右手出掌往那少女臉上劈落,左手以空手奪白刃手法去搶她刀子。這兩下配合得頗為巧妙,那少女側頭避開來掌,手腕已被耶律燕搭住,百忙中飛腿踢出,教她不得不退,手中單刀才沒給奪去。楊龍二人和洪淩波見這兩個少女都是出手迅捷,心中暗暗稱奇。霎時之間,兩人已砍打閃劈,拆解了七八招。這時門外擁進來十餘名侍衛,見二人相鬥,均欲上前。

耶律晉道:“慢著!三妹不用你們幫手。”語氣竟然十分自信!

楊過低聲向洪淩波道:“師姐,這兩個姑娘的武功似乎與你不相伯仲。”

洪淩波本不是好勝心強的人,對上楊過卻好強得很,怒道:“那麼你跟我說真個的,到底是我強,還是她們強?”

龍衍這回卻不幫她,低聲道:“我來說好了,一個對一個,這兩個姑娘都不如你。你一個打她們兩個呢,單論武功你就要輸。隻不過她們的打法也太老實,遠不及我們古墓派的招式靈活多變,因此畢竟還是你贏。”

洪淩波心下喜歡,不由甜甜笑道:“還是師兄最公平。”

楊過在一旁哼哼一聲,倒沒再反駁。說靈活多變都是好聽的,其實古墓派的武功走的奇詭路子,狡詐多端,因為是女子所創,許多招式堪稱刁蠻任性,正是趁你病要你命的架勢。單論這一點,洪淩波就勝過他和師兄許多。男人和女人有時候想法確乎是天差地別的。

隻見兩女又鬥一陣,耶律燕終究沒有兵刃,數次要奪對方的柳葉刀沒能奪下,反給逼得東躲西閃,無法還手。耶律齊道:“三妹,我來試試。”斜身側進,右手連發三掌。耶律燕退在牆邊,道:“好,瞧你的。”

楊過隻瞧了耶律齊出手三招,不由得暗暗驚詫。隻見他左手插在腰帶上,始終不動,右手一伸一縮,也不移動腳步,隨手應付那少女的單刀,招數固然精妙,而時刻部位拿捏之準,更是不凡,心道:“此人好生了得,似乎是全真派的武功,卻又頗有不同。”

耶律齊一派輕鬆自在道:“三妹,你瞧仔細了。我拍她臂儒穴,她定要斜退相避,我跟著拿她巨骨穴,她不得不舉刀反砍。這時出手要快,就能奪下她的兵刃。”

那黑衣少女怒道:“呸,也沒這般容易。”

耶律齊道:“是這樣。”說著右掌往她“臂儒穴”拍去。這一掌出手歪歪斜斜,卻將她前後左右的去路都封住了,隻留下左側後方斜角一個空隙。那少女要躲他這一拍,隻得斜退兩步。耶律齊點了點頭,果然伸手拿她“巨骨穴”。

那少女心中一直記著:“千萬別舉刀反砍。”但形格勢禁,隻有舉刀反砍才是連消帶打的妙著,當下無法多想,立時舉刀反砍。耶律齊道:“是這樣!”人人以為他定是要伸手奪刀,那知他右手也縮了回來,與左手相拱,雙手籠入袖筒。那少女一刀沒砍著,卻見他雙手籠袖,微微一呆。耶律齊右手忽地伸出,兩根手指夾著刀背一提,那少女握刀不住,給他奪了過去。

竟是能料敵機先!

眾人見此神技,一時呆了半晌,隨即一個哄堂大采。那黑衣少卻女臉色沮喪,呆立不動。洪淩波有些替她著急,小聲道:“這個人明明是想要放她一條生路。她現在要是不逃,更待何時?”

龍衍緩緩道:“我看她必不會逃的,見她這樣子,倒像是有了死誌。”

隻見耶律齊緩步退開,向耶律燕道:“她也沒了兵刃,你再跟她試試,膽子大些,留心她的掌中腿。”耶律燕踏上兩步,說道:“完顏萍,我們一再饒你,你始終苦苦相逼,難道到了今日還不死心麼?”

完顏萍不答,垂頭沉吟。耶律燕道:“你既定要與我分個勝負,咱們就爽爽快快動手罷!”說著衝上去迎麵就是兩拳。完顏萍後躍避開,淒然道:“刀子還我。”

耶律燕一怔,心道:“我哥哥奪了你兵刃,明明是要你和我平手相鬥,怎地你又要討還刀器?”說道:“好罷!”從哥哥手中接過柳葉刀拋給了她。一名守衛倒轉手中單刀遞過,說道:“三小姐,你也使兵刃。”耶律燕道:“不用。”但轉念一想:“我空手打不過她,咱們就比刀。”接刀虛劈兩下,覺得稍微沉了一點,但勉強也可使得。

完顏萍哪裏去理會耶律燕,她臉色慘白,左手提刀,右手指著耶律楚材道:“耶律楚材,你幫著蒙古人,害死我爹爹媽媽,今生我是不能找你報仇的了。咱們到陰世再算帳罷!”說話甫畢,左手橫刀就往脖子中抹去,眼看這屋子就要發生血案——

“且住!”耶律齊搶上兩步,右手猛地伸出兩指將她柳葉刀奪了過來,又隨手點了她臂上穴道,斥責道:“好端端的,何必自尋短見?”完顏萍橫刀自刎和耶律齊救人都隻一霎間之事,待眾人瞧得清楚,刀子已重入耶律齊之手。

耶律楚材這時候走過來,緩緩說道:“完顏,你已行刺過我三次。我身為大蒙古國宰相,滅了你大金國,害你父母。可是你知我的祖先卻又是為何人所滅呢?”

完顏萍微微搖頭,哭道:“我不知道。又與我的家仇何幹?”

耶律楚材喝道:“當然有關係!我祖先是大遼國的皇族,大遼國是給你金國滅了的。我大遼國耶律氏的子孫,被你完顏氏殺戮得沒剩下幾個。我少時立誌複仇,這才輔佐蒙古大汗滅你金國。唉,須知怨怨相報,要到何日才能了結啊!”

說到最後這兩句話時,臉上突然顯出老態,他抬頭望著窗外,想到隻為了幾家人爭為帝王,以致流血漂櫓,百姓怨聲載道。

完顏萍茫然無語,她心道:“縱然我現在知道了冤冤相報何時了,又能如何?難道身為子女,能無視父母的冤死而無所作為麼?”她狠狠咬住嘴唇,哼了一聲,向耶律齊道:“我三次報仇不成,是我自己本事不夠,我也認了,你為何要多管閑事來攔我自盡?”

耶律齊卻認認真真道:“姑娘隻要答應以後不再尋仇,你這就去罷!我自然不會再管你!”說罷用刀柄在她腰間輕輕撞了幾下,解開她的穴道,隨即將刀遞了過去。

完顏萍欲接不接,微一猶豫,終於接過,她想說:“耶律公子,你數次手下容情,我心中感激,隻是我完顏家與你耶律家仇深似海,父母的血海深仇不能不報……”可是最終這話也沒有說出口,掉頭便離開了。

外頭古墓派師兄妹三人看了一場大戲,都心滿意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