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午4:30,儲若雨和我才叢電影院出來,天色稍有些晚了,我們一麵說笑著一麵往家的路上走。這時正是冬天,學校陸陸續續放假了,街上的人多了起來。雖是冬天,在廣東這個冬暖夏熱的地方也不覺得有多冷,從人滿為患的地方出來,反而還覺著熱。我們脫了外套掛在手臂上,手挽手。我是短發,又矮些,跟她站一起就像姐弟。
明年我就上高一了,我說,不知道能不能進江城一中?我說。
有保送嗎?
我一直在保送以內。
那就可以了,我在江城等你,若雨說。
你得請我吃飯,我昂起頭來看她,我第一頓要宰學姐。
可以啊,她作了一副無奈的樣子,最多回頭宰你。
正當我要往下講的時候,我的手機響了,我把我那部宇宙塞亞超級無敵弱爆除了打電話接電話發信息外就什麼也幹不了的翻版小靈通天翼機從外衣兜裏翻出來。若雨瞪了我足足有3秒鍾,用一種混著驚異和疑惑,甚至可以說有質疑我到底是遠古人還是現代人的口吻說:“你怎麼還用這部爛手機啊?!”她翻了個白眼,仿佛看見了老母豬上樹,眼睛就快要被她從眼眶裏翻出來。
我把眉毛一揚,按下接聽鍵,用一種在說愚蠢的人類的表情看她心滿意足地應電話:“喂,母親大人,有什麼事?”然而這個表情並沒有維持多久,電話裏我媽讓我快些回去,因為今年沒有去回江蘇,外婆在紫晶親戚家待著,今晚年夜飯我們照規矩要去外公那裏吃。
這種年夜飯我是一點都不想在那裏吃的,幾個孫輩,除了舅舅家裏住在外省很少回來,就隻有曹梓雅,曹瑩,曹江南,簡照,李瑩櫻和我。李瑩櫻家裏,大家心照不宣——吃穿用度都是曹國卿包的,剛開始曹梓雅的爸爸還會含沙射影地說幾句,曹國卿也就說:“哎,年輕夫妻,總有些地方自己應付不過。”含糊其辭地過去了。再之後,提了也無關痛癢,就不再揪著這事不放了。曹梓雅慣於在餐桌上奉承,同時各種貶低簡照,曹瑩和她一丘之貉,曹國卿還會因此訓斥簡照幾句,讓我十分不解,作為一個文化課太差不得已才選了音樂為特長的人有什麼資格來貶低簡照,更離奇的是曹國卿似乎很相信曹梓雅的話。簡照幾乎是曹國卿最不看重的孫輩,我和她關係則同親姐妹一般,所以曹國卿向來對我倆漠視較多。而我,由於是個臉盲,也討厭區分七大姑八大姨,基本不說話,連人也不叫,一去那裏,唯一有的隻有曹梓雅的嘲諷,除此,全程無聊透頂。
我一點也不想去,但我又必須去。這才是一個孫輩該做的事!所以我除了悶聲應我媽,全程沒有多說一句。
我放下電話,裝作什麼事都沒有的樣子把手機塞回兜裏對儲若雨說:“走吧。”
她看出來我臉色不對,問道:“什麼事讓你臉黑的像剛從煤窯裏挖出來一樣?”
我沉默地向前走了一會兒說了一個詞:“曹梓雅。”
“哦……”她知道曹梓雅是誰,手肘夾緊了我挽她的手,“淡定點,就一頓飯。”
我和若雨在小區下的斜坡上分手,我直徑走到那輛酒紅色的福特側麵開了車門坐進去關上門,透過窗戶看儲若雨在斜坡頂上朝我揮揮手。夕陽早就躲到山後麵去了,天色早就暗下來,偷走白晝的黑夜給天空一層一層地上調子。我坐在車上,也不說話,隨手拿起折扇往臉上撲,後背一整個地立在後座中央,仿佛在下一刻就要化作一塊豐碑。
不知開過了多少個紅綠燈,我開口問我媽:“媽媽,所有人都去嗎?”
我媽控製著車子拐了個彎說:“不是。但是我們必須去。”
“誰不去啊?”
“曹江南。”
“曹梓雅一家都來了,他居然不來?難道他爹媽有一方沒來?”
“曹江南去外地學習,飛機晚點,就沒回來,他爸爸和他在一起。”
“……”
我媽一猜就知道我想說什麼,“你想說你為什麼不能去‘學習’?”
“……”
“你想繼承你外公的建築公司?”
“讓他滾犢子”,我說:“我沒有這個想法。”
“那就是了。既然如此,你就沒有拒絕去的資本。”
一直沒說話坐在一邊的我爸加了一句說:“而且,一會兒見到長輩要問好,不能一聲不吭還盯著人家看那麼沒禮貌。”
我辯解道:“我沒有,上一次隻是我難以搞清楚誰應該叫什麼,等我搞清楚了,人家已經走了不搭理我了,難道這還是我的錯?後麵我再叫,那會弄得很尷尬,我就沒叫了。”外國多好啊,直接uncleLulu,uncleLily。我們這還嬸嬸舅媽阿姨姑姑叔叔伯伯的,又多又亂。最可怕的是,我叫一聲舅舅,大舅二舅就會一同回過頭看我,搞得我很緊張。
“煬鹿——”我爸抬高了聲調。
我馬上舉手投降:“好好好我盡量,不過這之後我就不會再講話了,隻有君子動口不動手,我是小女子。”我拉好拉鏈,閉嘴。我要坐到曹梓雅斜對麵,要是曹梓雅再廢話什麼,就在桌子底下踩她一腳,省得她滿口放屁,我誹腹。
車子停在別墅外的大院子裏,那裏已經停了兩輛車子了。我跳下車,理了理身上的外套和我一頭的亂毛,盡量讓我自己看起來靠近大家閨秀。
我一點不喜歡曹國卿,我不明白,為什麼他放著簡照那麼優秀有才華,個性穩重的孫輩不疼愛,偏偏把錢花在那個滿身名牌就差沒在自己身上烙一個名牌logo,天天幻想自己一夜成名,瘦得大腿都快有我胳膊細還嚷著要減肥的曹梓雅身上,給她找鋼琴老師,給她付鋼琴課,美其名曰投資。難以理解。不過有一點我還是佩服曹國卿,他能在他的年代裏學習建築,後麵又開了一家建築公司,而且貌似經營得很好(我什麼也不清楚,反正現在沒破產沒倒貼的公司我覺得都算是經營得很好的了)。
看起來曹國卿是個大款的樣子,也好像願意在孫輩身上花錢的樣子,可是嗬嗬,我可不是什麼富三代,自我出生起我就沒接觸過所謂揮金如土的生活,具體原因我不了解,隻知道小時候生過一場大病,爹媽的公司還幫了我爹媽一把。
但是如果硬要說曹國卿戴著有色眼鏡花錢給孫輩倒也沒有,否則曹梓雅難道不應該現在就在奧地利待著嗎。
我爸按響門鈴的同時,不忘回頭跟我說:“記得……”
“叫人和別做我自己。”我接著話頭回答他,同時臉上換上一張僵屍一般的假笑。
一股子香水味隨著風迎麵撲來,我立刻就猜到鋼琴凳上背對著我坐著的那個人是誰,太熟悉了,太熟悉的ck香水味,自從上次我爸去給同事賀喬遷之喜,讓我出門買花,我在花店細細挑選了一大束粉玫瑰,滿心歡喜地看著店主包好,最後,我至死都不會忘記——他拿出ck香水,噴了噴。
……
驚醒動魄,目瞪口呆。
從此我再沒光顧那家花店,而那瓶香水的氣味,我記得,就跟曹梓雅身上的香水氣味一模一樣。
曹梓雅轉過身來的時候,我頓時有一種——遠望背影,沉魚落雁,閉月羞花,驀然回首,驚駭世俗,麵似如花的強烈反差。倒不是說別的,曹梓雅人長得不難看,化妝技術也還行,然而她穿著豹紋大衣,卻非得戴一條圓盤似的水晶項鏈,掛在脖子上活像個賣燒餅的東施,搞笑至極。我的美術老師說過:畫麵要有亮點,但亮點一個足矣。舉一反三就是:潮到過是便是low。
燒餅項鏈加做舊奶牛大衣等於——畫蛇添足加多此一舉。
我控製住自己忍住笑,端著叫了聲舅舅舅媽,最後才說:“梓雅姐姐好。”
曹梓雅上下打量我這一身正常不過的學生打扮和素麵朝天各種痘印並存的臉,酸溜溜地說,“喲,不錯嘛,我們的小煬鹿終於不是穿著校服過來的啦,不錯不錯。”這句話也常從儲若雨嘴裏蹦出來,可讓她說總也沒有曹梓雅話裏獨有的酸氣。
我臉上依舊保持著一如既往的虛情假意的笑,直至曹梓雅起身上樓,消失在樓梯拐彎處。
二樓的飯廳,這裏,大理石長桌,木地板,淡金色牆麵,紅漆木電視櫃靠牆規矩地立著,天花板中央的蘇絹紅木幾何燈透過淡金色的布匹灑下溫和的光,假使把這燈換成水晶的,原本中式的房間就又是一派歐式風格。每次來時,我心裏總會由衷讚歎,也不知這個設計師是誰,那麼富有才華。
然而曹國卿是十分討厭水晶燈的,這一點我和他無比地一致。曹國卿在給別墅選水晶燈,路過專賣區時,一個三層的水晶燈毫無預兆地落下來,就在他一米之內,摔得粉身碎骨,冰花四濺,然後他毅然決然地撤走了第一個設計師,改用絹布燈。而對我,據說是在我baby的時候我媽帶我去逛家具市場,我自己亂跑,走到一處放置著各種奇形怪狀的水晶燈展區,又恰好離一盞長相極醜有極具藝術風格的水晶燈太近了,我好奇地摸了一把,接著就被——燙哭了。
這頓年夜飯,曹國卿專門請了外麵的廚師過來家裏做的。我沒數多少個菜,反正我隻負責吃,和不說話。必要的時候踢曹梓雅一腳。
雖說曹國卿家的年夜飯豐盛得一副滿漢全席的樣子,可真正吃起來就讓人感到一種政治場上的風雲詭厥,飯桌上各人麵上仿佛溫馨,實際上卻不如此。特別是我們幾個晚輩都是心懷鬼胎,同床異夢。
曹國卿先是端起小酒杯滿麵笑容,這一杯就給曹梓雅,恭喜她去年考到青耳中學去,“祝梓雅的學業蒸蒸日上,生活心想事成。”我麵上舉杯附和,心裏卻嘟囔,怎麼回事,明明簡照也考到了。“江南今天還在忙事,抽不開身,他的的也一並恭喜了。”
我看向簡照,後者麵帶微笑,端杯抿一口茶水,借著杯子掩了嘴,嘴角勾起一抹冷笑,接著放下杯子。待曹國卿和曹梓雅寒暄完了,她一臉胸有成竹,輕輕說,“梓雅姐可真是厲害,我就遜多了,那個時候我也想考藝術生,托人去問了好久也沒得藝術生的文化成績要比文化生低多少的消息,實在沒法子。梓雅姐,請教你一下,這次青耳的藝術生招考,文化成績分數線到底是多少啊?”
曹梓雅原本一臉笑容,被她這樣一說,笑容頓時凍住了一般,略略僵了僵,很快含糊其詞道,“這個我還真是不太清楚,大概會比文化生低一點吧。簡照不是托人去問了嗎,你的人脈可是重所周知啊,簡直是把一個人買進去青耳都是不在話下的啊,況且,你自己也進去了,怎麼可能沒問到?這不是在說笑吧?”
我聽了,皺一皺眉頭,雖然曹梓雅諷刺簡照我也不是頭一回聽,但是簡照明明是考進青耳,這是哲景都排好的名次,她這樣說,不是拐彎抹角了說簡照是買進去不是考進去的嘛。
簡照不傻,她也聽得出來曹梓雅開始顛倒黑白,她接過話頭,眼底閃過一絲冷笑,“這種通天神功,放在江城一中當然是沒問題,可好歹是跨市招生,我再認識人,也不可能從南極買學位買到北極去吧。梓雅姐你太能抬舉我,可惜我當時戲劇的造詣太低,還不足以考藝術生,就隻能考文化生去了。”
“文化生?”曹梓雅不以為然,“很難吧,對我們來說,你肯定問學長學姐問了好久吧?”
“這個,不知道啊,”簡照笑著說,接下句句一點點不留情麵地把自己滾燙的光輝盡數潑到曹梓雅身上去,“我本身也沒有太在意這件事,也沒有太過關注,結果後來連預兆也沒有就找上來了。”曹梓雅壓著一肚子後悔,不該去反問簡照,結果到頭來長了他人誌氣,滅了自己威風,不過自己也確實沒考過簡照,說不過她也正常,計較著打算找個軟柿子捏捏。
曹梓雅抬眼看向我,點點頭說,“嗯,簡照的學習真不是蓋的,我們煬鹿也很快要考高中了吧……”她轉頭看看我,意欲把話題轉到我身上。
我條件反射地立即把目光轉向別處,畏懼地朝椅子裏縮了縮,才撂下狠話對曹梓雅一點都不會再忍讓了,然而真正到了要駁斥她的時候卻打起了退堂鼓。讓我如何在這裏和她兵戎相見?在座唯一持有最大發言權的人所偏心的其中之一就是她曹梓雅,但凡有一點偏心簡照,我也不用在每次被諷刺了一身髒之後還要笑臉相迎。我剛剛才祈禱過,希望她晚點看到我,沒想到那麼快就把話題轉到我身上了,我一成績離簡照的水平甚遠,二也不會樂器,就會一個繪畫,三我和曹梓雅又不是同一屆,沒有可比性,她在外公麵前的發言權大於我許多,要真談到我,豈不是全由她嚼舌頭去。
我微微側頭看向簡照,她依舊挺直了坐著,渾身每一塊肌肉都緊繃著,仿佛隨時要抽出兵器和人打一架似的,微微頷首,眸子裏幹淨透亮,也深不可測。
曹國卿聽曹梓雅這樣說,便道,“是啊,煬鹿,你要多向你曹梓雅和簡照兩位姐姐多學習啊。”他看向曹梓雅,“說起來,煬鹿和你們兩個對比,成績如何?”
曹梓雅剛要說話,簡照便悠然自得,不緊不慢地說,“外公,煬鹿怎麼能拿來和梓雅姐比呢,既不是一個年級,而且梓雅姐學的是鋼琴,一擲千金的樂器,又怎麼能和繪畫素描這種相比,領域不同,程度也不同,這就好像用雛鵝和夕陽相比,沒有可比性的。”她放下茶杯,手一拂掃去其上的煙氣,說,“梓雅姐學的鋼琴,鋼琴可是樂器之王啊,王者般大氣,瀟灑如朱高熙,是有做帝王的風範呢。”一席話,清晰可聞,不知者無意,知者有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