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春水並不害怕孤獨,他隻是害怕在某個不經意的時刻那些自己以為早已模糊淡忘的人事影像會跳出來提醒他,你並沒有自己想象中的那般堅強,你所有自以為的東西真的隻是自以為,在這個世界上無關緊要無人在意,除了你自己。
樹蔭下擺了很多條往屆畢業生捐贈的石凳,上麵都千篇一律的刻著一段簡介的感言,最後再附上捐贈班級的名稱和時間。江春水一路尋過去,終於在一個不算偏僻也談不上中心的位置找到了自己當年所在班捐贈的石凳。石凳嶄新如初,幾年的時光並沒有在堅硬的石麵上留下太多的痕跡。江春水撫摸著石凳上那一行用楷書繪就“追求卓越,成功就會不期而至”,內心波瀾不驚。
江春水依稀記得,在學校的圖書館外,有一麵專門用來篆刻經典名句的牆。二十歲的他最屬意叔本華的那一句:一個內心世界豐富的人是不會感到孤單的,他隻是寂寞。寂寞是因為他的世界那麼多彩,卻隻有他一個人。
在校園裏江春水靜坐了一下午,既沒有看手機也沒有到處亂走,就那麼安靜的坐在石凳上發呆,直到吳鑫打電話過來他才離開。
吳鑫剛從工地上趕回來,剛到鵝城就打電話給江春水,約他一塊吃飯。
吃飯途中,黃新突然打電話過來,問江春水在不在左江。
聽江春水答說不在之後,黃新又問江春水現在能不能趕回左江?
江春水遲疑了兩秒,反問道:“黃副,有急事?”
黃新說:“鎮長今晚喝多了。”
江春水默然,他知道黃新的意思是希望他趕回去幫忙開車。要是以往,拋開黃新同他關係不說,便是為了報答何斌的知遇之恩,江春水絕對不會遲疑,立馬就會從鵝城趕回去。但今晚不同,江春水毫不猶豫的就撒了一個謊,“黃副,我現在鵝城。而且,剛喝了不少酒,怕是開不成車了。要不,您再找下別人?”
黃新無可奈何道:“那行吧,我再找找其他人。”
說完就掛掉了電話。手機那邊傳來一陣忙音,江春水拿著手機半天沒說話。
吳鑫察覺到了好朋友的異樣,關心地問道:“怎麼了?”
江春水把事情的原委說了,吳鑫把酒杯猛地往桌麵上一噔,罵道:“我艸,當官了不起啊!你又不是司機,憑什麼讓你從市裏跑回去給他開車!”
江春水幫吳鑫倒上酒,苦笑道:“當官都這樣,也不隻是我們那裏而已。習慣就好。”
吳鑫跟江春水碰了一個之後,試探著問道:“莫過你經常幹這種事情,大半夜被交出去幫領導開車?”
江春水點點頭。
吳鑫越加氣憤,怒形於色道:“這幫叼人!要是我,理他們個卵。”
江春水黯然道:“人在江湖身不由己,在官場上,人就更做不了自己的主了。”
“狗屁!我看那都是慣出來的。你答應了一回,第二回人家還叫你,第三回第四回鐵定還是讓你去。這就叫習慣成自然。好人偶爾做一次可以,但做多了不行。做多了人家非但不感激你,還覺得理所當然天經地義。哪天你不去了,人家反而覺得你這個人不行。人都是這個卵樣的,你對他不好一回他能把你之前對他的好全忘掉。相反,要是你一直對人家不好,突然對人家好一回,人家指不定還要對你感恩戴德。”吳鑫氣呼呼的反駁道。
江春水深表認同,“理是這個理,但真做起來就難了。”
點上一支煙,吐出一口濃霧,江春水接著道,“我這個人呐,其實不大適合從政,也不適合經商。心太軟,不懂得拒絕別人。說起來,還是出身的問題,出身低就總覺得矮人家一頭。而且打小父母就是老實人,一直教育我們什麼要與人為善,結果出到社會了,拿與人為善那一套去這個弱肉強食的社會混,不吃虧才怪。”
吳鑫不以為然道:“這個我就覺得你說的不對了。你現在做不好關你爸媽什麼事呢,什麼事情都賴到出身不好上麵去,我覺得你這個邏輯本身就有問題。”
江春水正色道:“我不是怪我父母,也不是抱怨自己的出身。事情總有原因吧,我說的難道不是最根本上的原因?我們現在的性格,追根溯源難道不是打小時候那些小事情上麵一點一滴累積起來的?”
吳鑫擺了擺手,直接爆粗口:“卵毛!要你這麼說,我們現在還努力個屁,反正小時候都定型了。要我說,你不敢拒絕你領導,總在這些方麵吃虧不是性格問題,說到底還是你有求於他,你擔心拒絕了它給他留下不好的印象,影響你以後的發展。說白了就是關心則亂,牽扯到了現實利益的東西,你就沒法跟著本心走。不想做的捏著鼻子也要去做,等真做完了,自己心裏又覺得不爽。春水,我覺得其實這樣不好。人活著就要痛快,你總那麼憋屈,即便當上大官了,我看也沒什麼意思。”
江春水陷入了沉思,吳鑫的話尖銳的戳破了自己辛苦維持的偽裝。這些道理,不是他不懂,而是他不敢麵對。麵對心底真實的自己無疑是需要勇氣,尤其是那個自己看起來還是那麼的麵目可憎。
江春水歎了一口氣,徹底放下自己的顧慮,把前晚喝醉酒的事情說給吳鑫聽了。吳鑫聽完,半響沒說話,抽完一支煙後才寬慰江春水道:“吃一蟄長一智。下次別那麼傻了。”
江春水道:“其實喝醉了沒什麼,在領導麵前失態也沒什麼。一直困擾我的心結是,喝醉後那兩個人對我的態度。我不知道你能不能體會那種感覺,就是被人看不起,不當回事的那種感覺,我特別不喜歡那種感覺。我覺得我這麼努力,這麼委曲求全,為的就是擺脫那種感覺,我不想讓別人那樣看我,即便現在還不行,我不希望十年後,二十年後,還要看到那種人,看到那種高高在上的俯視我。”
吳鑫嗤笑道:“你覺得不公平?覺得很委屈?”
江春水點點頭,算是承認。
吳鑫突然激動起來,橫眉怒目道:“這世界上有公平可言麼?世界上根本就沒有什麼所謂的公平正義,公平正義是屬於強勢者的特權,強者從不講公平,隻有弱者才希望公平!無論什麼時代與社會,弱肉強食才是生存的基本法則。你難道就真的痛恨特權,狗屁,你隻是痛恨自己處在弱勢的一方而已。處於劣勢的時候,誰都在喊要人人平等社會公義,但那些人真的有看起來那麼渴望公平平等麼?卵!哪個不是希望自己占盡優勢,別人委不委屈關他屁事!兄弟,世風如此,男人該做的當不是怨天尤人,更不是卑怯,而該是想方設法讓自己成為強權的一方,實實在在握在自己手裏的權勢要比訴求來得實在得多。”
被吳鑫當頭棒喝,江春水如醐醍灌頂,以前那些懵懵懂懂、一直求而不得的東西突然就變得清晰起來。
他突然醒悟過來,其實很多事情,真的沒必要刻意去找原因,人自身才是一切問題的起源。去接受那個並不優秀的自己,看到讓自己羞愧、惱怒的一麵,接受它,試著別去掩蓋、抗拒,由衷的表達自己,那樣的自己才會自然,而自然的你,是真實的,也許不完美,但往往是不完美鑄就了完美。
從吳鑫的店裏出來,江春水站在路牙上重重的吐出一口濁氣。在直接麵對自己內心最真實的想法之後,他反而越發平靜,仿佛整個人都獲得了新生。
周一的時候,江春水早早下了班。他不再像以前那樣,非要把當天的工作完成才離開辦公室。從鵝城回來,他想明白了很多事情。比如,工作是永遠做不完的,而一個人的成就從來就無法從日複一日的加班奉獻中汲取營養。把關注的重點放在自己身上,把注意力集中在自己的內心真實渴望的東西,這樣人才能活得輕鬆,事業也才能事半功倍。
臨近十點鍾,何斌打電話給江春水,讓他去一趟縣城的某個飯店。江春水這回沒推脫,連續拒絕領導同一件事情不是一件明智的事情。上次醉酒的慘痛經曆還在眼前,但總不能因噎廢食,擔心犯錯就不再去嚐試,這不是江春水所理解的聰明。
開車到那家全縣聞名的野味館,江春水剛下車,何斌就迎了上來,“待會你幫我送書記和李常委回去,他們都沒開車。”
說完何斌轉身就走,江春水趕緊叫住他,“鎮長,要不我還是先送你回去吧。”
何斌擺擺手,笑道“我沒喝多少酒,還能自己開車,你不用管我。”
臨走前,何斌又交代了一句,“部長叫我過去打牌,這邊我說是鎮裏有點事情要趕回去,待會要是書記問起,你可別說漏嘴了。”
何斌一走,江春水就回到車上坐著。
既然何斌沒發話,他就不好自個進去找他們。盡管江春水知道裏麵坐著都是大領導,這個時候進去敬人家一杯酒可能就要比平時加一百個通宵的班還要來得有用,但他還是頗為自覺的沒有做那莽撞的舉動。獻殷勤這種事情,做對了事半功倍,要是沒做對,反而得不償失。以江春水現在的身份和處境,相比劍走偏鋒博出位,求穩不出錯才是正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