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一個馬蜂窩(1 / 2)

銀杏樹又在抽新芽了。我雙手抱著後腦勺枕在草地上,直勾勾盯著銀杏樹上的那個大馬蜂窩,生怕哪一天那細長的枝幹因不再能承受它的重量而掉下來,想象著被一大群馬蜂追得山窮水盡的場景,應該是怎樣地驚心動魄而又令人哭笑不得?草場上的紫雲英大片大片地盛開著,它們可不像桃花茶花那般尊貴,有農夫拿著大剪刀去修剪它們的枝枝蔓蔓,以便在春天裏盡情舒展它們的嬌媚或高貴。然而紫雲英呢?一季的花開之後,等待它們的卻是嗚嗚哇哇的除草機。盡管如此,春天一到,它們還是從冬眠的土地裏蘇醒了,以一顆種子要開花的使命叩問大地。真可謂“農夫除不盡,春風吹又生”。蔚藍的天空,浮雲朵朵,眼光明媚。我喜歡仰望蒼穹,喜歡看行雲流轉,並且固執地認為變化是人生的常態。白雲蒼狗,人生須臾。沒有什麼是永恒不變的,沒有誰會永遠留在誰身邊。未來對於我們總是有著太多的未知,沒有人知道今天陪在你身邊的人是否明天醒來就不在了。如果說伸出掌心就可以看見自己的命運,我看見的隻是一片紋線的交錯和寂寞的空間。沒有人可以明確地告訴我未來是一片坦途還是曲折坎坷,無論我們選擇如何走下去,也隻能在路上,無法回頭。那一年,父親去世了,母親離開了,我成了一朵可憐的、小小的“紫雲英”,寄居在叔叔家。後來,政府拆遷,我就連老家也沒有了,連同僅有的對於父母親一星半點的記憶也一並被帶走了。叔叔拿走了所有的拆遷款,開起了飯店。初中以前一直跟著奶奶睡在一個屋裏,奶奶是個胖子,睡覺時總打呼嚕。她也常常夢魘,夢裏哭著訴說她的艱辛,大概是夢見了我死去的爺爺和父親吧。每一次我總是被奶奶的哭聲嚇醒,接著便從溫暖的被窩中爬出來,我小小的身體在黑暗中手腳並用,輕輕地越過奶奶那寬大的軀體,開了燈,在昏黃的25瓦白熾燈光下,驚恐地看著尚在夢魘中的奶奶,用手輕輕搖著她的肩膀,叫著“奶奶,醒來”。但每一次她都沒有醒來,隻是夢已散去,夢囈也漸漸平息了,不久,複又隻剩下那有節奏的呼嚕聲了。在昏暗的燈光下,看著奶奶那張如刀刻過般的帶銅色皮膚的臉龐,然後用拇指揩去她眼角的淚,歎氣,無盡的悲哀之感從房間的另一頭襲來。冬天夜裏的寒氣侵襲著我弱小的身軀,我開始一遍一遍想著自己的身世,自己與別人的不同,不知不覺竟也開始流淚。長大後的我甚至都不能理解當時年幼的我,為什麼會那般的早熟,會那般的將孤兒的悲哀感深深地刻進骨髓,甚至,讓那孤兒的心緒影響了自己的一生。過了許久,害怕奶奶中途醒來的我關燈繼續睡覺。奶奶的呼嚕聲和夢魘成了我最深刻的童年記憶。死的人已經死去,活著的才最痛苦。那些令人戰栗的暗黑歲月,令人悚然的靈魂拷問,都在時光的無畏中結出苦澀,在滿身傷痛中學會堅強。

本已做好寒假不回N市的打算,拗不過奶奶一直打電話催我,在學校呆了四五天之後,終於買了車票回了N市。F市離N市並不遠,動車開通之後,隻需40分鍾;即使是汽車,也不到2個小時的車程。我無法以路程太遠買不到車票諸如此類的借口不回家過年。回到N市,見到的第一個人居然是大傻。我隻是偶然在電話裏說過會在今天回來,沒想到他居然記著了,而且還跑到車站接我了!萬一等不到我呢?大傻是我以前的鄰居,也是我暗黑的童年歲月裏唯一的玩伴。他並不是生來就傻,而是小時候發燒燒壞了腦袋,落下了終身殘疾,行動和說話比較遲緩,智力也受到了些微的影響。因此,他常常被一些頑皮的大孩子欺負。我呢,也因性格孤僻而被同齡人所排斥,就這樣,命運將我們這兩個可憐的人聯係在了一起。看到他站在寒風中的樣子,那一刻,我真想哭。回到家中,並無太大變化,奶奶還是老樣子,終日守著她的小雜貨鋪,頭發剪短了,顯得很精神。“晚上想吃什麼?”她問我。“有什麼就吃什麼。”她那剪短了頭發的腦袋安在寬大的肩膀上,顯得更小了。“你大概幾點下來吃飯?”她雙手插在褲子口袋裏,像插著兩根牙簽的大貢丸,樣子有點滑稽。“你什麼時候做好就什麼時候叫我吧。”說完我便提著行李上樓了。對這一套說辭我已經麻木了,以前年紀小的時候我的確會很認真地回答她這些問題,後來有一次無意中聽到她和別人的對話,說我是如何地挑剔食物,如何地難養。那一瞬間我突然想到,這個老人真的是和我有血緣關係的奶奶嗎?還是說她對我的那些好都隻是做給別人看的?從那以後,我的心裏對這個老人的態度便悄悄起了變化,開始有了警惕。收拾完房間,躺倒在大而軟的床上,望著天花板,感到無盡的疲憊和空虛襲來,想起了已經沒有印象了的父母,或者說我隻是想起了概念上的父母。如果沒有當年那個意外,我現在會過著什麼樣的生活呢?或許我會是一個幸福的人:溫馨的家庭,慈祥的父親,溫柔的母親,每天回到家就能吃到一頓熱氣騰騰的晚餐。又或者我依然是一個不幸的人:離異的家庭,脾氣暴躁的父親,不管事兒的母親,每天回家麵對的還是冰冷的空蕩蕩的房間。但不管怎麼樣,應該都比現在這種寄人籬下的生活要好吧。嬸嬸和兩個堂弟總是到晚上八、九點才回來,叔叔則會更晚一點。大堂弟家煒已經九歲了,小家燁也已經六歲了。雖說是兄弟,但性格卻是截然不同:家煒是個好吃懶動頭腦簡單四肢發達的小八戒,家燁則像個跑來跳去頭腦發達四肢簡單的瘦猴兒。多年來我養成了一個習慣:隻要聽到一聲鑰匙在鎖眼裏扭動的哢嚓聲——盡管此時我還躺在床上看書——我就會立馬關燈鑽進被窩假裝已然睡熟。有時我也在心裏告誡自己:你大可不必這樣,這可是你的家啊!盡管如此,但每次隻要聽到那一聲“哢嚓”,關燈的手卻總比思考的腦袋快,儼然已成條件反射了。說實話,我心裏很怕這個嬸嬸。打從有記憶起,她對我就沒有過任何溫柔的舉動,也很少有好臉色,沒有給我洗過一件衣服,更別說給我買衣服了,我從八歲起就已經學會自己洗衣服了,十六歲以前,從來沒有一件真正屬於自己的衣服。十六歲,一個意味著長大成人、脫離幼稚的年紀。依稀記得那天,奶奶問我,十六歲了,想要些什麼?我心裏狂跳著,怯怯地問:能給我買套新衣服嗎?換了平時,奶奶是決不會輕易答應的,她會用她的一套說辭說得你啞口無言。但那天,她什麼都沒說,下午即帶我去了商城。那是她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帶我進商城,也是我唯一一次在她身上感受到“母愛”。生命裏長久以來缺失的母愛,卻企圖在奶奶偶然的一次親昵的舉動裏找到一絲人生安慰的幻影,現在想來是多麼可憐又可悲啊。後來我才知道這所謂的愛隻是一個美麗的誤會。當天晚上,奶奶拿著一疊錢來到我的房間,告訴我這些錢分別都是哪些親戚送給我的十六歲賀禮(當然也包括買衣服的錢)。在她給我曉以利害之後,問我:這些錢你是要自己保管還是放我這裏幫你保管?那就放你那吧。多麼例行公事化的對話啊,聽到她說第一句,捂住耳朵也能想到她接下來要說什麼。晚飯時,奶奶跟我說起我衣櫥裏的那些舊衣物,“要是不穿了的,你找個時間整理一下,我把它們合著那些雜物賣了。”我默默地聽著,忽又想起那件她給我買的衣服來,想起穿上新衣之後長久地看著鏡中的自己的那個夜晚。然而所能記住的也隻剩下一些片段式的情節,至於當時的感受,已經模糊了。她見我許久不吱聲,又重複問了一遍。“嗯。”她已經早就習慣了我的慢半拍,正如我已經早就習慣了她的“例行公事”。她就是這樣,明明自己心裏都做好了決定,卻還要裝作很明主的樣子來問我的意見;一旦我反對,她又會拿出她的一套理論來說服我。在她的世界裏,她永遠都是對的。後來我也懶得反對了,反正反不反對結果都是不會改變的。然而我也知道,她變得更寂寞了。有時候她也會問我,為什麼別人家的祖孫倆都能有說有笑的,而我們卻是這麼地淡漠?我隻是埋頭扒飯,因為我不知道該怎麼回答她因為我知道我一旦說出真相她一定會反駁我因為她那高傲的自尊一定無法接受因為她那永不低頭認錯的個性因為她永遠都是對的。然而我什麼都沒說,急急扒完了飯,說一聲,我吃完了。就上樓去了。看著衣櫥裏空出來的空間,我幾乎能感覺到那虛空,它像一個活著的、會呼吸的東西,滲透在我逝去的年華裏,滲透在我的歡笑與悲戚裏。我仿佛能察覺到它正從衣櫥裏慢慢升起,橫亙在我的胸腔中間,使我呼吸困難。這種感覺使我想起畢業典禮那天靜姝跟我說她的書賣了多少錢。我搖頭,說,賣書的錢恐怕還買不了其中的一本書呢。那天下午,我的那些卷子和書裝滿了整整一麻袋,我站在那裏,眼看著它們被三輪車運走,越來越遠,越來越遠,留給我的隻是一段長長的三輪車轍印子,那一瞬間,那種難以填補的空虛感好像被物化了,就這樣被漸行漸遠的三輪車撕扯著。仿佛車子帶走的不是我的書,而是我三年的青春,是我的生命的一部分。而那載著我三年青春的漸行漸遠的三輪車,就像是流逝於指縫間的時間,讓人覺得無力去追回什麼,隻能徒然地伸出手,呆呆站在原地。那年夏天,我們高中畢業了。臨睡前,奶奶拿著那件我沒舍得扔的衣服,問我:這件你穿不了吧?“嗯。”我看了一眼她的臉,沒有一絲懷疑。“那就合著賣了吧?”在她看來衣服就是衣服。“好。”我頓了頓,答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