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年如一日，這是他最愛來的地方。清冷的石板，清冷的月光，清冷的她。隻是多了清冷的雪。
——你看啊，這就是你最想要的，你看見了嗎？
Hugh雙手合成一弧瓢，接一把軟如鵝絨的雪花，縷縷清水清滲過了指縫，沁進了心田。
墓碑前的石台上擺著一把盛放的白玫瑰，應該是Albert今早來時留下的。旁邊簇擁著親人送的四五束淡雅的花兒，借著煙頭的光，他看見是她生前最喜歡的顏色。周圍一片片細紗般的雪覆住了人們的痕跡，也抹去了他孤寂的腳印。他撚掉了煙，上前一步單膝跪在墓前，一手在大衣裏攥著當初從消防隊那要來的暖水瓶的碎片，另一隻手輕輕撥開墓碑上的雪紗。雋秀的字跡，一針針刺心地刻著“愛女Sandy之墓”。日期，1970.3.20到2014.1.22。見到這幾個字，往年的他早已淚眼迷胡了，今天的他麵無波瀾。他筆直地跪著，任雪花冰冰的觸感撫著他的睫毛。
“這是我和Aimee做給你的，還是熱的呢。”他拿了一壺家裏的保溫瓶，把騰著香氣的熱咖啡倒了一杯，端放在雪墓前。硬朗的線條勾出他日益滄桑的臉龐，他笑了笑，聲音輕緩而溫馨。
“我們三個過得很好，你的家人們，Albert，Peter他們都很好，你可以放心。”
“十年了，Sandy。很抱歉，以後我不會再來打擾你了……”
墓園靜得能聽見雪落肩頭的聲音。天地間似乎隻有一個人的心髒在跳。他在他的世界裏，閉上眼睛，深深地卷入回憶的旋渦。白色的夜，像是有神的力量把他全身心洗滌了一遍，在他又睜開眼時，臉上的光澤已然變得平淡，豁達了，目光裏的波紋像是一條深邃的時光海。
“你知道嗎？直到今天，我都不肯承認你是在我麵前而去的事實。”Hugh仰頭一歎，嘴角化開微微的笑意，“你走了，你的那個眼神，我永遠也不會明白了……”
“你真是個很殘忍的女人呢，最後的眼神，一點不戀世，竟然是沒有一點感情的。讓我猜了這麼多年，心痛了這麼多年，其實，你什麼都沒想跟我說，其實，你那麼做是沒有理由的，你就是那種一撒手就走的女人，不是嗎？……”
“我不會再去想你眼神的意思了，但是我永遠不會忘掉這抹眼神的。請你安息吧！”
回想到最煎熬的地方，心髒一陣鑽痛，他一隻拳頭撐住地麵，削瘦的骨節在雪中更顯得蒼白了。
“我居然今天才知道，你曾經寫過一封關於我的信……你知道我有多驚訝嗎？可是我不會打開來看的，我和你約定好，從今後不再和過往糾纏了，你是不願意讓我這麼做的吧？”
“我剛剛接下一部講藝人一生的新戲，是想重拾一次這輩子的經曆，我想你最會喜歡這樣的故事的。Aimee現在不想演戲了，想幫我一起打理生意。其實我們想再做幾年就退休了，享享清福，畢竟身體都不是那麼好……是你說的，健康最重要的不是？我們的女兒十歲了，我跟你說過的吧？又聰明又懂事，隻是她的眼睛越來越嚴重了，快要看不見了，我們背地裏都很傷心……”
“為什麼偏偏要落到我們頭上？我問過自己上千上萬次了，可是我要怎麼感謝你呢？Sandy，我要跟你說多少多少次的謝謝才能夠啊？”
“從一開始認識你開始，我就有許許多多的感謝和真心話想跟你說。我多恨自己沒有機會了啊！”
說著他卡住了，徐徐站起了身，然後忽然麵朝向天輕輕地苦笑：“上帝啊，這些年我隻是想遠遠地看著她，看她過得好就可以了，為什麼，為什麼要奪走她？”
一滴淚水順著他堅挺的臉龐滑下來。他沒有去擦，水珠結成了冰。滿天的白色，都在哭。
好想能聽見你的不客氣，好想能聽見你的原諒，好想能再聽見哪怕是你最輕微的一笑……
“對不起，對不起，對不起，對不起……”他反反複複地呢喃著，好像是沒有意義的，又好像涵蓋了所有的秘密。墓前小小的雪河，似乎把他的心意傳遞到了另一邊的世界。
雪慢慢變小了，Hugh停下了呢喃。雲間展露了半邊的月亮，美人的麵紗一般的淡雅溫柔。
他退後了兩步，展開手臂深呼吸著沁透心脾的空氣。月光打在石碑的正上方，鋪下清麗的剪影。“你知道今天Albert在告別的時候跟我說了一句什麼話嗎？”等了一會，他如夢如幻地說，“——你對她的愛這麼純潔，純潔到還沒有出現之前就已經死去了。”
Yourloveforherwassopure，sopuresuchthatitwasdeadbeforeevencomingintoexistence.——我們都在等這場雪……為什麼它還不來呢？……你說，要是香港能漂亮地下一場雪，就好了。
——我知道，我知道死神的氣息是什麼樣的……那種滋味，有過一次就已經是上天的垂憐了。
——就算要忙，也要忙得有意義，這是為了要忙在別人之上。
——如果這裏下雪了，我能請你去看雪嗎？
——Hugh，我知道你的未來一定會越走越好的。
——你覺不覺得我以前是個自私的人？……幸虧，我信了教，有了信仰……忽然明白原來可以在有生之年多做些事情。不是埋頭工作，一個人自私地活著，而是為周圍的人，為別人多做些什麼。
——Hugh……你找到你要修的天梯了嗎？……我祝你是全香港最幸福的新郎官。
——跟你說句實話，Hugh，看到今天的你這麼好，我真的很高興。
——這世上的緣分，有時真的是冥冥中有所安排的。……也許呢，我是找不到這麼個人了……
——我堅信，上帝會保佑努力的善良的人們的。
——別把我往後推，我可是死過兩次的人了。
——Hugh，你相信我的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