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述一
我今年已經67歲,半截入土,也該到了總結自己人生的時候了,因而我寫下這些東西,權當訃告吧。我覺得做這件事很有意義,所以希爾普博士這麼建議的時候,我也就沒有推辭。我想,講一講自己對人生的體驗,說一說自己是怎樣看待當年努力和探索過的事情,對於那些奮鬥中的人來說,也不無裨益。可是,在考慮了一番之後,我必須承認,這種嚐試的結果不可能是完美無缺的,對它抱有任何完美的幻想與期望都是不切實際的。因為無論我工作的一生是何等的有限與短暫,無論我其間經曆過多少歧途,畢竟現在的我跟50歲、30歲或20歲時的我已全然不同,所以要清楚地講述我一生中值得講的東西,著實不是件容易的事。由於當下的心境和狀態會扭曲回憶的原貌,所以記憶也並非是完全可靠的。這一類的困難曾經讓我有打退堂鼓的想法,可是我最終還是覺得嚐試一下比較好,因為有這麼一個信念在我的心裏,即,一個人完全可以向別人講述自己的一些經驗。
我在少年時代就已經深切地意識到一個道理,即大多數人為追逐一些毫無價值的東西而花費了自己畢生的時間。隨後我就發現,這種追逐看似輕鬆,實則殘酷。可是無論是以前還是現在,人們總是用偽善而漂亮的字句裝扮這些毫無實質意義的東西。上天讓我們每個人都有一個胃,因而我們就不得不參與這種追逐。一般而言,人們的溫飽能從這種追逐中獲得。當然,感情豐富、思想敏銳的人不會滿足於此。不滿足者的第一條出路,就是宗教,每個孩子獲得第一手宗教理論的渠道正是傳統的教育機構。我的父母是猶太人,缺乏宗教信仰,可在十二歲之前,我的信仰之根都紮在宗教的土壤中。十二歲那年我讀了一些科學書籍,是它們中止了我的宗教信仰。我對《聖經》故事的真實性的質疑,就受到了這些書籍的啟發。於是,狂熱的自由思想猛烈地衝擊著我,這麼一個讓人目瞪口呆的疑問也在我心中生根發芽:國家總是用謊言欺騙年輕人。這種體驗帶給我的是一種懷疑態度,它深刻地影響了我一生的曆程。我敢於懷疑任何社會中的一切既存信念,敢於懷疑一切權威。後來,因為要對因果關係有更深入的認識,我懷疑精神的鋒利性有所頓挫,然而它從未從我心中消失過。
少年時代的宗教天堂永遠逝去了,對於這一點,我非常清楚。這是我首次反抗“僅僅是一個個體”這個桎梏,這是我在嚐試實現自我救贖,這個結果是最原始的願望、希望與感情融彙、撞擊而成的。在我們之外,存在著一個不可知的世界,我們人類的主觀願望無法決定它的存在與否。雖然它是個永恒而深奧的謎,所幸人類依舊可以利用自己的思維和觀察部分地觸及到它。這個有著無比魅力的世界吸引著我們的深思和凝視,一如爭求解放和自由對我們的吸引。並且,很快我就發現,很多我所欽佩和敬重的人,在深入此項事業的時候,獲得了內心的安詳與自由。一個最高目標總會有意無意地浮現在我的腦海中,即借助一切所能借助的條件和力量,在有可能達到的範圍內,盡量用思想把握這個外部世界。在古今中外的各個行業、領域當中,有太多這樣和我誌趣相投的朋友,他們都有著求索的熱情和深刻的思維。有一條平坦而誘人的道路通往宗教的天堂,可通向這個天堂的道路卻崎嶇泥濘。可是,對於我的選擇,我從未後悔過,因為它的值得信賴已經被證明無誤了。
我想我必須要說明一下,我這些說法的正確性也不是絕對的,就好像我麵對的是一個細節紛亂的複雜對象,我的這些言辭僅僅是對之隨筆勾勒,隻能對其有限的意義有所反映。一個人要是有著條理清晰的思想,那麼,他若是付出了其他方麵的代價,就能越來越彰顯這一本性,他的精神狀況也就愈加受到此特點的影響。所以,他的實際經驗雖然或多或少帶著某種偶然性,然而當回首來路時,很可能就看到一條清晰而明顯的規律的發展。之所以會出現個人生活的原子化現象,是因為外界情況總是多種多樣、變化萬端的,而意識則相對而言較為狹窄。在我看來,對於那些短暫的、僅僅作為個體的興趣,漸漸地被“努力從思想上掌握和理解事物”的興趣所取代,我人生發展的轉折點就在此處。如此說來,雖然前麵這些評述僅僅是一種簡要的綱要,卻已經包含了盡可能多的真理。
應該怎樣準確地界定“思維”呢?接受感官印象時產生的記憶形象,或者在構成一個係列的一些印象中,由一個形象而聯想到另一個形象,這些心理過程都不是“思維”。可是,在很多這樣的係列裏麵,要是反複出現某一個形象,因為這種“反複出現”,那些本身與之沒有聯係的係列與之聯結了起來,這個形象也就成了此係列的支配因素。也就是說,此元素就成為了一個概念或一種工具。我想,“概念”在其中起到了多大的支配作用,構成了思維和自由想象(即“做夢”)之間的根本區別。雖然概念不一定必須通過感覺聯係起能夠再現的符號,然而若是缺乏這樣的聯係,思維的交流也就無法實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