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句話,才是世子心頭的震撼。
"你呀……"眼裏寫著複雜又無奈的情緒,他拍了拍少年的頭頂,終究一歎:"豈止是早慧……"
少年早慧,開蒙的是心智,而拂曉落澗,卻更多一道情腸。
算了算去,也都是孽數。
落澗不知聽沒聽出他的弦外之音,隻是在長久的無聲之後,他忽然問道:"您覺得,當年那場戰爭是錯的嗎?"
姬格眸光未動,在第一瞬不答反問:"塗炭生靈,難道是對的嗎?"
落澗搖了搖頭。
他說:"不,塗炭生靈自是萬惡,然輿圖換稿,卻是天下大勢。征和元徽,兩家帝王莫不卑鄙,天命不公,竟叫其得兒女如此,未嚐不是笑話。"他隨著他的目光一同遠望而去,在這一瞬間,恍若他不再是修羅世子身邊的藏鋒奴子,而是又回到南境拂曉,那些眾星捧月的時光裏,"可是,當年大戰最後的那段時光,我望著故裏的拂曉,曾不止一次的想過,太子——昭懷太子,我的表哥,他真的會是一個好帝王嗎?"
此時此刻,他向這世間自己最為敬慕尊崇的人道出縈繞在自己心間許多年的問題:"在元徽朝的那一攤爛世之中,他真的會是一位好帝王嗎?"
外人聽來,這問題未免有些可笑。
那樣的一位太子,那樣的名聲,那樣的能耐,盛於天下,豈會不是好帝王?
姬格卻說:"我明白你的疑慮。"
林落澗眸光一緊。
片刻,他聽見身邊的人感歎道:"千華……他若是做了皇帝,未必便不懂得狠,隻是……若不狠,天下難治,若狠,憑他的心性,注定在那位子上活不過十年,十年之後,又當如何呢?"
誠然,這便是問題所在。
那個人,仁德睿智,可是,帝王心術裏,偏偏少了一味狠。
帝王駕馭天下,仁與狠,缺一不可,可是越栩,他憂鬱悲哀,甚至憐憫著為惡之人,這樣的人,的確不適合做帝王。
可偏偏,他又是睿智之人。
那些事,他懂得,知曉應當如何做,真到了萬不得已時,也一定會去做。
可是,那樣,毀的便是他自己。
姬格搖了搖頭,一口氣哀的是整個天下,"戰爭從來都不是正確的,可是重華啊……他也未必就是錯的。有時候我們所麵對的,是在同樣都是錯的選擇之中,選擇一個相對而言,傷害較小的。"
林落澗說不上心頭是什麼感覺,開悟,懂得,雨下便是無盡的悲涼。
"我想……"他微有些恍惚,低低的聲音仿佛下一刻便會被淹沒在浩蕩風雪之中,"若是沒有當年那場大火,您不會質疑帝姬的對錯。"
他說:"您很是怪她,可是卻也不舍得怪她。"
姬格幾不可察的動了動眼瞼,緩緩閉眸。
那孩子後退半步,本該清潤的聲音卻是那樣沉凝,朝他恭恭敬敬的深深一揖,道:"落澗不才,隻是覺得過去種種,最痛苦的,始終都是您。"
連他都想問一句,憑什麼。
這個人,從始至終真正的一個未曾做錯過一件事、唯一一個從黃口之時起,便以絕豔之才在做盡了好事的人,憑什麼,最痛苦的,卻是他?
摯愛、知己、姐妹、好友,他都失去了。
蒼生,他隻能眼睜睜見證那一場無能為力的苦難。
憑什麼?
姬格卻笑了。
他說:"置身事外的人,還能痛苦嗎。"
甚至都不是問句。
他從未覺得,自己無辜,自然,也沒有立場說痛苦。
落澗卻是堅定的不以為然。
"過去,世上已無白首根。"他眉目一深,一字一字道:"這天下江山,您又何曾置身事外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