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唇角有了些欣慰般的緩和,這個弟弟,總是能讓他在任何時候都毫無保留的放心。
歸去來兮殿裏,伊祁箬做了一個極遙遠的夢。
夢裏,有那麼一人,瀲銀甲、含光劍,高貴如遠古神祇,可眼裏,卻蘊藏著曠世而生的悲憫,鬱鬱哀傷,仿佛永無終結。
很多時候,她想,不應該是這樣的——自己眼中的越栩、天下人眼中的千華太子,他不應該是這樣的。
最好的,便是衣冠俊賞,長指悠悠奏一把七弦琴,高山流水,蕩滌著世間汙濁。
——那才是她記憶中的殿下,沒有那重重刀劍盔甲,隻需帶著一顆仁德之心,寬恕著眾生的千華太子。
混亂的腦海中一幕幕閃得飛快而無緒,上一刻,自己還在琉璃灘上親眼見證著衡光劍穿甲而過的切膚之痛,下一刻,卻又回到了那一日——戰場之外,放下梁夜迥然的立場,她與他的最後一次單獨相見。
那場麵,此刻在她昏亂的夢境中,實則並不大清晰。
可她仍舊聽到那人操著一口清朗了浩浩乾坤之音,偕著一目哀傷沉鬱的眸光,對自己說:"越栩此生,對得起天地家國,至親至愛,唯獨,對不住宸極帝姬。"
——一字一字,皆是那樣明朗。
後來,自己說的什麼,已然遁入了虛空之中,思緒還在不停的跳轉,下一刻映入眼簾的,已經是那人執著一隻白玉盞,與自己對麵而立的樣子,那雙眼睛裏多了一泓赤誠鄭重之色,仿若高於塵世的一切,卻有與眾生同在。
她聽見那是自己的聲音——執著一隻一模一樣的白玉盞,她雙眸瀲灩映上杯中物,抬首向對麵的人問道:"這杯酒叫什麼?"
那人說:"江山。"
眸光相對,沒有悲喜,沒有愛恨,在那一刻,她是宸極帝姬,而他,是千華太子。
一切早已命定。
她記得那時,自己仿若用盡了畢生力氣,深定若死的望進他的眸中,最後的最後,許給他四個字:"……我接住了。"
一句話,至今,江山未定,她便不會死。
姬格守在床邊,目光一眨不眨的望著她,自歸去來兮殿中,將昏睡在地的宸極帝姬帶回來直到現在,已經有三個時辰了。
外頭,天已經黑透了。
她睡的極不安穩,探過脈之後,確定她身體並無異樣,他方才稍稍安心了些,隻是顯然,眼前的這幅場景,並不能讓他的安心持續多長時間。
猛然間,睡夢中的人忽然伸出雙手在空中狠力的抓拽著,像是生怕什麼東西就此消失一樣,姬格眉眼一皺,心頭揪的難受,剛要伸手去將她的手握住,耳邊卻忽然傳來她急切而慌促的聲音,那樣一句話,生生就讓他的手僵在了空中。
他聽到她在說:"世子……世子……!別……別……不行,不行……不行的……"
什麼不行?別怎麼樣?
他終究也沒有聽到她的後話。
"世子!"
——隨著忽然的一生大喊,她徹底從夢中驚醒了過來,雙眸倏然間睜得大大的,那裏頭還灌著滿滿的脆弱與驚恐,姬格呼吸一窒,絕豔的眉目間,甚至反應不出當有的神色。
倒是宸極帝姬天賦異稟,驚醒過後,心緒便極快的穩定下來,睜眼看著頭頂熟悉的承塵,她立時便反應過來自己身在何方。
"華顏殿……嗬……"便頭看去,果然在身邊見到一襲最安定的玄色身影,她看著姬格平安無恙的坐在那兒,心頭忽然湧出千頭萬緒,最終,卻是轉過頭闔了闔眸,出口既是疲憊,又是莫名:"隻有你。世子。"
姬格並沒有去探究她這句話背後的意思,或許也是因為這麼多年過去,又些事情,兩人之間早已不需要道破。
頓了頓,他暗自攥緊了手指,眉尖微微蹙著——這已是他能表現出的最大程度上的放心,隨即,他看著她清明下的眼睛,問道:"你可有什麼話要對我說?"
在他以極其平靜的口吻說出這句話的時候,伊祁箬心底狠狠的一慌。
起身靠坐在床邊,她盡力使自己不漏痕跡,想了想,對他道:"霽兒回來了。"
——對於時至今日還沒想好如何處理的事情,她看著他的眼睛,隻能選擇隱瞞。
——過去,她從未想過有朝一日,自己會有任何事情隱瞞於他。
"我知道。"
聽了她的話,姬格隻是微微一點頭,絕豔侯聲名於世,所倚仗的可不僅僅是出身與姿容,事實上,從千代霽有意回返大梁之日起,他便一直都知道,更不談數日之前,她便已經在東岸登陸,朝著帝都一往無前了。
如今聽著伊祁箬的話,他自知她們倆是見過麵了,想必伊祁箬也是有心拿千代霽突然出現的事擋上一擋,可他卻並未按著她的心思來,頓了頓,隻聽他道:"她是什麼性子,你從來都知道。你是什麼性子,我也一直都清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