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了看天色,伊祁箬暗自一笑,問道:“離入夜尚有兩個時辰,看您的意思,是要一直守在這兒了?”
說話間,她也從旁撿了隻蒲墩,便在安定王身邊坐了下來。
姬渙轉頭打量了她一眼,繼而笑道:“看你的意思,是要陪本王一同守著了?”
伊祁箬並未回答,隻是眼裏的淺淡笑意便已說明了一切。過了片刻,她觀察著安定王古井無波般的神色,猶豫了一番,還是啟口道:“我本不願打擾您的興致,隻是不知您身在穀中也就罷了,一旦得知,我竟是一刻也按捺不住,非要同您賠一回罪才是。”
她的聲音有些低,聽得出來,那其中包含的濃濃歉意。
可是安定王卻是目不斜視,隻問:“本王怎麼不記得,宸極帝姬有哪裏對不住姬氏的?”
話音落地,雖然明知其並非戲謔諷刺的說法,但她心裏還是架不住咯噔了一下。
半晌,她苦笑道:“您若是這麼問,那隻怕這火樹銀花從盛開到往生,我也是道不盡的了。罄竹難書一詞用在我身上,都是糟蹋了。”
這時,安定王方才收了目光,微微偏頭朝她看去。
淺淺的呼出一口氣,她告罪道:“利用章灼王姬身後之事,是我對她的大不敬,亦是對您與王妃的大不敬,即便隻為這一件事,您殺了我都是應當。”
一再將白發人送黑發人的傷口剖解開來,更讓死者無法歸於安寧之境,這些事情加起來,她想,恐怕是連十八層地獄都不夠自己下的。
緩緩的,安定王將落在她身上的目光重新遠投出去。
就在她心頭少見的忐忑起時,身邊曆經滄桑的安定殿下卻忽然問道:“你信死者為大麼?”
她立時一怔。
——安定王問這話時的語氣,有著不怒自威的氣勢,分明平平淡淡,卻將人深困在其中,難以跳脫。
繼而還不等她回答,他便又說:“本王信的是,活人比死人更當眷顧。”
仍舊是平平靜靜的語氣。
伊祁箬微微蹙起了眉,身邊這人適才還深含在眼底的喜悅如今已然消散,取而代之的,是她記憶裏第一世家的當主風範,不容置疑,也根本沒有可供質疑的錯處。
他的話卻還未完,眉眼悠遠一動,繼續道:“畢竟死了就是死了,往生極樂,輪回轉世,今生種種,眼一閉,便再也無關了。”
剩下的一切,都是活人的。
身後名聲,喜怒哀樂,責任敬畏,還有未竟的一切,都是活人的事情,死人,又能知道什麼?又能不快於什麼?又能怨恨什麼?
她也知道他這番話是對的,可是偏偏,她是最沒有資格認同的人。看著安定王深不見底的眼神,片刻後,她道:“我從小便覺得姨父心裏是有大智慧的,隻是卻不明白,如何這些年過去,您卻總不願意勘破?”
“勘破……本王是勘不破。”姬渙搖搖頭,眼中看著塵世,卻又似乎棄了這紅塵火宅,隻道:“我在這道門外站了半輩子,並非不想跨過這道坎,而是當真抬不起腿。”
這比喻放在他身上,確實極是妥當,伊祁箬隨著他的話默然作想,不知不覺間,脫口言道:“舅父曾說,您是洞明之外的旁觀者。從不回頭去望這濁世,亦從來無心衝決這最後一道羅網,脫離凡塵。”
她沒注意到,在她說這句話的時候,姬渙的手指不自覺的緊了一緊。
——白駒過隙,依舊漣漪無處散。
她笑了笑,繼續道:“他說,如您這般,也沒什麼不好,畢竟火宅之中的開明人物,才是少有。”
開明,卻妄談勘破,安定殿下這輩子,站在一個不上不下的位置,非黑非白,連他自己都不知道,究竟是好是壞。
可那人說,沒什麼不好。
他願意記下這一句。
“第九年了……”不多時,他啟口,帶著些悵惘,喃喃道:“至九月初五,便是第九年了。”
伊祁箬眉目一動。
半晌,她點了下頭,道:“是,第九年了。”
隨之,安定王忽然問起:“他還好嗎?”
一時之間,她沒有反應過來,唯有重複了一遍:“他?”
姬渙垂了垂眸,唇邊似有笑意,片刻後,轉頭看向她,溫然道:“你們叫他‘天音子’。”
宸極帝姬當下便不由自主的往後仰了仰,倒吸一口氣,躊躇許久,目光裏幾許糾結過,但就是道不出個所以然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