既然未來在心不在眼,何苦造成必死命數的,卻是那雙眼睛呢?
他半晌沒有說話。
之後,他笑了一聲,極輕,很是好聽的聲音,跟著問道:“你是來關心我的命運的?”
——那也,恐怕太晚了些。
她沒有說是,也沒有說不是,垂了垂眸,複又一笑,她說:“那你告訴我,我是來做什麼的。”
她是來做什麼的?他無聲的一笑,情愫莫名,說起來,他倒也是知道的。
無非,是為著大梁的難,她的劫罷了。
可是長久的無聲之後,他卻忽然問:“你後悔嗎?”
她一愣,顯然不曾預料到這個無頭的問題。
“後悔?”眉眼深沉,鼻間輕出一聲哼笑,她道:“過我手中白骨如山,並非我一句後悔便能贖罪的,既然無用,何必後悔。”
不想,他卻搖搖頭。
他一字一句,清晰至極的對她道:“我問的是,長澤。”
手一抖,白燭險些翻滅。
“……長澤?”
她是真的沒想到,他會提起長澤,更不知何以在他心裏,長澤二字,能與後悔聯係在一起。
幽暗裏,他給出答案:“在宸極帝姬之前,你也曾是華顏帝姬。”
很是模糊的答案,她卻懂得透徹。
可是,這卻也是她不想懂的。
眸色愈沉,她的語氣已在不知不覺間徒添一分抗拒,“我不明白。”
“綽綽,”
這一聲,徹底叫她忘了反應。
——他並非沒有這樣喚過她,隻是,他已經有好多年不曾喚過她了。
他將話問得再明白不過:“當年跋涉千裏,送慈孝皇後遺物歸葬故裏,你後悔了嗎?”
除了他,沒有人知道,當年,她的命數,就在那一刻改變——征和十七年末,聖德殿中,她承接先帝之命,攜母後遺物,遠赴長澤,交葬舅父子返的一刻。
千局萬事,隻在一念之間。
一念之間。
許久許久,她都沒有說話,隻有漸自沉重的呼吸聲出賣了她的不安。他莫名的勾了勾嘴角,又道:“若是沒有霍子返,你也隻是華顏帝姬。”
——若是,沒有那人那麼多年間朝夕未改的教養撫育,她不會是宸極帝姬。
這回,她沒有沉默太久。
“我若隻是華顏帝姬,這江山至今,又會如何?”
聲音聽上去隻是沉重兩分罷了,可他卻知道,這兩分,在銅牆鐵壁似的宸極帝姬那裏,是什麼分量。
在她抑製不住的惶恐裏,他笑了笑,淡淡道:“江山無恙。”
江山無恙。
聽到這四個字時,她流下兩行清淚。
可是,她卻冷若雪頂飛霜的問道:“那我為什麼要後悔?”
——從你斷定我堪主江山,將會決定這千秋天下誰家主之時,我的命數,便無論如何,都走不出罪孽二字了。既然如此,悔從何來?
——我的命運,在天音讖緯之中,在江山霸業之中,在舐犢情深之中,唯獨,不在我自己手中。
——初生稚子時,我無力選擇自己的路,而等到我權掌天下,終於有能力改變這一切時,我卻也不能更改什麼了。
說實話,她並不恨眼前的人——至少,從不曾為自己恨過他。
可是,她想殺他的心,也是一刻未變。
隻是,命數啊,未來啊,他所洞悉知曉的一切,皆讓人恐懼而好奇,既不敢靠近,又止不住窺看。
她站起來,抖了抖衣衫,轉身欲走。
他道:“你出生時,我看到的一切,皆與今日不同。”
腳步生生停下,她卻終究不敢轉過身去,不敢多問一句話。
她的躊躇糾結,恐懼痛苦,他莫不了然,卻仍是道:“至你四歲,初赴長澤,一切,都變了。”
——所有的變數,都在你母親的亡故,你的遠走。
她站在那兒,定住一般,進退不得。
他笑吟吟的問:“你不想知道你原來的人生該是怎樣的麼?”
她不敢說話。
深深淺淺的呼吸聲此起彼伏,良久,他搖搖頭,笑音一沒,涼薄疏離的啟口:“走吧,你的問題,我不能答。還不是時候。”
她走了。
密室外那書壁合上的一刻,密室裏的他,喚出了一個名字。
前塵舊夢一般,卻又仿佛一刻不曾離去。
他很想問一問那人——天下,都在你手裏,你可滿意?
是否皆罷,都不會太久了……
永安四年五月三十,逐明君羽氏共梁乞和,國主君羽歸寂攜幼妹摘星公主君羽緹至梁都不朽,上拜天朝君上,史稱梁明之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