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拖著無力的腳步,慢慢地回到自己房舍,卻見一個白衣身影立著,直挺挺的似長戈,立在清風徐來的階下。那柳祁的臉不自覺又熱了起來。那人轉過臉了,杏核一樣的眼,櫻桃一樣的唇,少年一樣的意氣,果然是敖歡。敖歡打量了一下柳祁,問道:“該不會是迷路了吧?走得好慢。”換做平日,柳祁必然是要嗤他一聲、刺他一句的,可現在那柳祁的心腸竟變得似他的腳步一樣浮軟,沒有那冰霜刀劍的樣子了。 那柳祁隻笑笑,模樣似比剛在倒騎驢時還醉:“走得慢,好看風景啊。你看看,這個月亮多圓、多亮!”敖歡循著他的眼神去看,果然看到天上掛著一盤澄明的大月亮。
敖歡不覺點點頭,說:“果然又圓又亮。”說完,那敖歡便將頭轉回來,卻發現柳祁的臉已經貼得很近,手指險些戳中敖歡的眼珠子,那敖歡往後一退,正想說柳祁也玩偷襲插眼的一套,卻見柳祁眨了眨眼睛,眼神中倒是全無殺氣,那柳祁又張口說道:“你的眼睛比它還圓、還亮。”敖歡長得可喜,也習慣了旁人對他相貌的誇獎,卻還是頭一回這麼驚喜。隨後敖歡又覺得可疑,總不能相信柳祁的嘴巴能夠說出這樣的話來。
敖歡伸出手來,捏住柳祁的臉皮,想辨辨這人的真假,卻怎麼看怎麼真,那敖歡又忍不住越看越喜歡,也不忍心繼續捏他了,便輕輕捧著柳祁的臉,說道:“倒是稀罕,怎麼你也不說一句讓人難受的話。”柳祁笑眯眯,不說話。看著醉酒的柳祁這樣反常,這滴酒未沾的敖歡竟也反常起來,再不端著那個樣子,滿眼都是柔軟的波光,像春水一樣溫暖地漫過柳祁一張臉。柳祁似受到了什麼感召一樣,虔誠禮拜一樣地閉起了眼睛,仰著頭,等待一個很快落在他唇上的吻。
柳祁這個模樣,敖歡沒有想到不去吻他的理由。原本今天月色那麼美,路上遇到一個傻了一樣的柳祁,就是上天的意思。敖歡卻又疑心天上哪裏能掉這樣的餡餅,這餡兒還又香又甜滋滋冒著熱氣。隻怕是幻影。可敖歡還是忍不住朝這餡餅兒下嘴,輕輕地碰了碰,又再貼緊了些,可柳祁反而是不耐的那一位,張開嘴就咬敖歡。敖歡吃痛地“嘶”了一聲,心裏想到“原該如此”,卻說:“怎麼還咬人?”柳祁眯著眼笑道:“隻許你咬我?不許我咬你了?”敖歡笑道:“還記著這個仇呢?”柳祁冷哼一聲,說:“怎麼不記著?到死也要記著!”
這樣的言語,既像是柳祁平時能說出口的話,又像是柳祁平時說不出口的話,真是別有一番滋味在心頭。敖歡隻想抱緊柳祁,卻又抬起頭來,看到屋舍上掛著個牌匾,匾上貼著四個字“故交深情”,分明是劍略的字跡。敖歡似被電擊一樣的鬆開了手,又低頭看著柳祁,見柳祁仍懵懂癡呆的,那敖歡因問道:“阿略知道你這樣麼?”柳祁聽了,也柔情不起來了,皺起眉來,對敖歡的鄙夷也顯得不加掩飾,冷笑道:“怎麼你們都問我這個?說得好像隻有我背著他幹壞事,你們倒是清白好人!”敖歡聽了這話,毛發幾乎都豎起來了:“你‘們’?!”
柳祁並不想應答他,隻搖搖晃晃地回屋裏去,那敖歡卻氣得渾身發抖,上前就將他抓住。那敖歡向來語氣平和,難得這樣的提高了聲調:“還有誰?”柳祁冷笑:“愛誰誰!”敖歡見柳祁恨恨地說話,也有些恨恨地回答:“你!你太可惡!”那柳祁卻道:“你少裝模作樣!若說我背叛了略兒,你呢?我可從不在他麵前發誓用情專一!倒是你,端著、裝著、顯擺著你的兄弟情誼,卻做出這樣偷雞摸狗的事情!別說誰了,連我也看不起你!”敖歡在這件事上確實心虛,才擺出對柳祁許多裝模作樣、若即若離的造作姿態,這卻像一把鈍刀子一樣磨著敖歡的心。
敖歡既喜歡柳祁、又忍不住恨他,厭惡他,又愛他。敖歡既敬重魏略,又暗中嘲笑他,仰慕魏略,又忍不住嫉恨他。敖歡向來瀟灑不羈,鮮有這等自我折磨的時刻。這樣的鮮有,使他都感覺害怕。如今得知柳祁竟還有個“誰”,便更感受辱。整個腦袋裏頭原似被柳祁塞進了棉花,堵得悶住,透不了氣,如今一下又被他點著了火,整個要爆成元宵的煙花,劈裏啪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