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姨太還沒點頭,便聽見床畔傳來一道嘶啞的喊聲,那喊聲雖然又沙又粗,卻帶著拚命提上來的中氣,在這樣病懨懨的情境裏,倒顯出有些生氣來了:“我不打針!”
海二少喊完便又覺得一陣惡心湧到喉頭,那酸水反嗆到鼻腔,咳得他快要去掉半條命。
三姨太也不再如同剛才那般柔軟,狠了狠心,又恢複了平日裏說一不二的氣勢:“你說了沒用!我說打就打!小慧,你去那邊,按住二少爺的腳。”
丫頭小慧不敢不從,隻好死死抓住海二少的腿,使他無法動彈半分。海二少仍在病中,剛剛喊的一嗓子已經用完了所有力氣,如今被一個小丫頭死死壓住不放手,隻覺得心中無比委屈。三姨太則更淩厲,走過來將海二少推了個側身,管他什麼男女有別,一手扯低了海二少的褲頭。
小慧隻覺得眼前忽地出現了一團雪白的肉,輕輕地“哎呀”一聲,表示害羞,就把頭往旁邊扭,隻是眼睛的餘光一點也不老實,趁著沒人能看見,三番五次地往旁邊瞟,心裏又得意又可惜,好不容易看了一回二少爺的屁股,卻沒想到他竟然喜歡男人!
西醫大夫見這架勢也覺得好笑,拿起兩劑針管走過去,還沒等海二少看見,三姨太便已經緊張得不行,本來抓住海二少的手頓時攥得死緊,掐得海二少飆出了眼淚,啞聲道:“疼!疼!”
三姨太還不知自己有何異樣,見海二少這樣沒出息,擔憂與嫌棄交集在一起,瞪了他一眼道:“疼什麼疼!還沒打呢!”
海二少也沒力氣多說什麼話,可憐兮兮地道:“手!手!”
三姨太這才發覺海二少的胳膊上印了十個清晰可見的指甲印,海二少本身皮膚就白,於是這指甲印便比平日還顯得暴虐幾分,不曉得的人還以為是挨了那個惡婆娘的毒打呢!三姨太速速將手鬆開,覺得有些尷尬,本想說點什麼給自己找個台階下,就看見西醫大夫拿了個白色棉球,往海二少屁股上來回擦拭,又用手按了按,三姨太見此,力道是緩不下來了,又抓緊了海二少的肉,用力閉上了雙眼。
西醫大夫道:“少爺,你太緊張了,我沒法打,你這肌肉都縮成一團了。”
海二少自從感覺屁股那處傳來冰冰涼涼的觸感,便已經嚇道渾身緊繃,雙眼緊閉道:“我放鬆不了啊我根本就不想打,我已經好了不用打。”
小慧倒是機靈,鬆開了海二少的雙腿,道:“大夫,我們少爺說不打了。” 接著給西醫大夫使了個眼色,西醫大夫便順著小慧的話說道:“那好,那還是吃點藥吧。”
海二少這才將拳頭鬆開,還沒等感謝大夫呢,便有一陣尖銳的痛意伴隨著針頭湧入皮膚,接著是仿佛要撐破血肉的脹痛,海二少疼得猝不及防,喊出聲來。
西醫大夫冷靜不已,開口安慰道:“少爺放鬆一點,還有一半藥水很快就好了,你要是不放鬆,我這個針頭拔不出來。”
這安慰壓根起不到一點作用,海二少聽罷終於忍不住哭出了聲:“我怎麼放鬆啊嗚嗚嗚,我要死了!”
本還想再多喊個兩嗓子,卻覺得胳膊有些涼意,海二少側過頭,眯著眼睛看,發現三姨太也是閉著眼,卻偷偷摸摸地在哭泣。海二少一刹那如同有了什麼定海神針,不哭也不喊了,安安靜靜地等那針打完,再酸脹也隻是咬牙忍下,不再出聲。大夫拔下針頭,他甚至還配合著翻了身,一隻手握住三姨太的手道:“我又不覺得疼了,沒事兒,三娘。”
三姨太放開他的手,一人走出了房間,打開房門的一瞬,冷風湧進來,掀起海二少背脊上一片汗毛豎起。
大夫們走了,小慧拿著藥單上街抓藥,這片空間寂靜無比,隻有被打過針的地方留有一片殘餘的疼。
雨聲並沒有什麼消減的傾向,海二少聽著淅淅瀝瀝的聲音,覺不出一點睡意。西醫大夫的針確實有效,熱度從額頭與掌心退下,那高燒帶來的一時麻痹也隨著溫度消失,海二少這才有時間真真切切地感覺渾身上下的痛意,痛極了,痛得太厲害,僅僅是回憶起早晨一絲一毫的片段,也要使海二少難過得將牙關咬碎。他不僅傷透了自己,也傷害了海家所有人的心。
天色什麼時候變暗了,海公館的燈又什麼時候點亮了,海二少不甚明了,兩位大夫走了以後,藥物漸漸起了作用,他隻感覺視線越來越模糊,有人用涼水撫平他腦內的燥熱一般,一遍遍的,溫柔無比,又生出了不容反抗的力量,將他往沉睡的深淵裏拽。
隱約中,海二少聽見木門開闔的聲音。有一陣腳步聲傳來,有氣無力的,顯出疲憊的樣子。
海二少睜開眼看,是他哥,海洗榮來了。下意識地,海二少想起了頭上的那一腳,覺得腦袋一抽一抽地疼,整個人向牆邊縮了縮,蓋在被子底下的手也攥得死緊。海二少這幅極其害怕的樣子使海洗榮亦覺得受傷不已,拖來一張椅子放在床邊,坐下靜靜看了他片刻,道:“別怕,我不再打你。”
海二少不曉得要接什麼話好,卻敢直視海洗榮了,於是便盯著他的臉聽他說。
海洗榮想了想,應該是整理了一會兒話語,又幫海二少把被子蓋好,道:“哥打了你,又沒來及時看你,是哥的錯,哥要向你道歉。”
海二少本來做好被罵一頓的準備,卻不曾想海洗榮的第一句話竟是向他道歉,他本身心就酸,這會兒更是猝不及防,眼眶立刻就紅了。
海洗榮替他擦掉了眼淚,又道:“不要哭,整天哭哭啼啼的,像什麼樣子。”
海二少把半張臉藏在被子底,海洗榮看不見的暗處,牙齒將嘴唇咬得死緊。
“老二,哥後悔踢了你,看你這樣,哥是真的曉得錯了。” 海洗榮深吸一口氣,講話的聲音也跟著有些顫抖:“你自小就有我護著,我和爹雖然管你管得狠了些,你真的想做什麼,我們卻也不攔著,可…老二,你不該,這樣傷透爹的心,三娘哭了好久,四娘也歎了一下午的氣。”
海洗榮胡亂地搓了把自己的臉:“離經叛道是錯,你做這個事情,是錯了的…… 你小時候,有人欺負你,我二話不說挽起袖子就幫你揍回去,你現在長大了,不管喜歡男的女的,老二,你怎麼能由那個姓莊的這樣欺負你?我自小教你什麼,我告訴你莫要一點防備沒有,對哪個都真誠,叫人把這份真心糟蹋了去,你從前交朋友我這樣說,後來你交那些女朋友我也這樣說,到頭來,到頭來你卻一點也沒聽進去……哥總會老的,往後有誰來護你?”